這一年，雙水村出欄肥羊五千三百二十一只，凈獲利五萬五千八百元。
羊都被縣里收走了，價格不太高，但雙水村的人已經很滿意了。
在他們看來，這跟白賺差不多，畢竟喂羊的那些，差不多都是往常燒火的東西。
少平不這么認為，那些集中育肥的羊基本上都有一兩百斤大小，賣這點錢實在是太少了。
何況還有羊皮！
琢磨辦晌，想了一個主意。
春節前，少平陪著大哥，帶著二隊隊長金俊武一起找到田福堂。
田福堂很是吃驚！
少平常來家里，路都讓他快趟熟了，他不吃驚；孫少安是他的兵，來的也不少，他也不吃驚；但這哥倆一起來，還要加上二隊長金俊武，田福堂是吃驚的。
正不解呢，聽孫少安說道：“福堂叔，俺們想殺羊。”
田福堂差點跳起來。
殺羊？
想死你們的心，那是羊嗎？那是錢！
殺了怎行。
他看向金俊武。
二隊長年齡大些，做事一向穩重，田福堂想聽聽金俊武的意見。
沒想到金俊武摸了一下鼻子，說道：“田支書，該過年了，養羊一年多了，村里還沒見過肉腥呢。”
田福堂作為領導，是合格的。
他雖然有些想暴怒，但還是努力的控制情緒，準備和屬下講道理，說道：“你們別瞎想，這羊是縣里訂下的，咱不敢私自殺。”
“公社里還不是聽您的，總有辦法可想。”孫少安悄悄獻計，連帶著小拍一下馬屁，必要的時間，他其實也挺會來事的。
田福堂思考了一下，說道：“那也不行，要換錢哩。”
少平看他們一來二去都沒說到點子上，捅了捅大哥。
孫少安仿佛如夢初醒，恍然道：“噢……看俄這嘴，沒說到根上。福堂叔，是這樣……縣里拉回去還不是要殺？咱們替他們先殺好，只拉肉的話一車能抵以前拉活羊四五車，省錢不說，還省得回去再殺了，他們還省事兒哩，咱們賣肉還能多賺一些，現在是冬天……”
金俊武補充道：“冬天肉能放，咱們有宰殺條件，如果說通了的話，那羊血、羊頭、羊下水不就剩下了么，咱們……”
少平忍不住補充道：“要是說好了，咱們不但有肉吃，還可能留下羊皮。”
田福堂這下才算明白，他伸指點了點孫少平，說道：“俄去試試，不定能行，等俄的話。”
老將出馬，一個頂倆，田福堂出馬，更勝老將，事情果然行的通。
不過，羊皮要給公社一份。
那樣也有得賺，何況還能家家吃上肉哩！
這波出欄的羊殺完，肉送走后，會計田海民粗粗一算，收入果然又有所增加。
這一年的春節，雙水村人過了一個幾輩子人以來，第一個真正的肥年。
全村人普天同慶。
吳老師他們也分到了好處，人人可以吃肉到飽。
事后，田福堂找來孫少平，問里面的緣由。
少平擺出幾個石頭子，雙水村一個，送羊的車一個，屠宰場一個，賣肉的一個。田福堂不知他干什，但仍靜靜的看著。
等他把送羊的和屠宰場的兩個取下，拿箭頭把雙水村和賣肉的一連，田福堂就有些明白了。
果然，少平攤開手，給領導看石子，說道：“叔，這兩個不就留下來了嘛，咱分給縣里一個，自己留的那個就是多賺的。”
這在后世，算是簡單的渠道整合，但在這個時候，連田福堂這種精能人都沒想明白。
不是他不夠聰明，實在是因為沒經歷過，被眼界局限了。
人類的悲歡離合，有時候并不相通。
年末，孫少平在后河灣干私活，瞧見吳老師在沒人的后河灣唱歌，唱著唱著就大哭了起來，被少平看在了眼里。
隨后，吳老師請假出去了一次，帶回了自己媽媽。
吳媽媽和女兒一樣漂亮，文氣、精致，但精神好像有些不太正常。
吳媽媽沒地方住，少平找到金波，問他：“波，吳老師媽媽沒地方住，你說怎么辦？”
金波瞪著一雙花眼想了想，撓著腦袋說道：“沒地方了呀，你家不用說，俄家三口窯，俄媽住了一個，咱倆一個，俄妹和蘭香……你是說和她倆住？”
少平點了點頭，說道：“對！她倆還小，吳老師還可以輔導她們功課，請都請不來哩。”說完，他還把雙手放在金波肩膀，狠勁兒的拍了拍：“成敗都看你的了。”
金波被說服了，卻又馬上想到了新問題，說道：“你們住沒問題，可吳老師算外人……媽那里怕不好說通……”
少平眼睛看著金波，問：“波，喜歡不喜歡吳老師？”
“喜歡！”
“愿不愿意幫她？”
“愿意！”
“想不想她有地方住？”
“當然！”
“想不想每天睡前聽她講故事？”
“很想！”
“這樣的話……”少平想起山洞暴露時蘭香說過的話，出了一個主意：“波，叫上金秀，咱們哭吧！”
“啊？”
……
金波和金秀果然成功的說服了他媽——就只撒潑哭了一次，少平和蘭香也在旁邊抹淚聲援，金波她媽投降認輸。
吳老師和吳媽媽就此搬到了金家，和金秀、蘭香住在了一起。
從那天開始，每天晚上，在燈下，四顆小腦袋圍著一個美麗的姑娘，聽她講各種各樣的故事。
在旁邊，吳媽媽笑盈盈的，慈祥的看著，時不時撥一下燈花。
那天，當滿臉興奮的金波和少平奔向學校，向吳老師說這令人喜悅消息的時候，驕傲的吳老師聽后先是認真的想了想。
隨后，她笑著摸一下兩人的腦袋，說道：“我不去的，謝謝你倆了，我們在這窯里擠一下就好。”
少平問：“吳老師，吳媽媽的病，是不是有安靜的環境會更好一些？”
往下就不必再說了，吳老師是個聰明的人，只是不想麻煩學生罷了。
但為了媽媽，她只好暫且放下驕傲，屈從現實。
沒多久，金波他媽發現：賺大了！
吳媽媽只是精神有問題，但不是沒清醒的時候；她身體雖然有些病痛，但不是不會動。
有女兒在身邊，還有孩子環繞，金家又安靜，沒多久狀態就穩定下來了。
金家里里外外讓她給收拾的干干凈凈，瞧著分外舒服。
而金波和金秀的功課，在吳老師的細心輔導下，更是飛速提高。
金波她媽滿意極了。
直到這時候，少平才知道，吳老師的父親死了，跳樓死的。
她的父親——省美術學院的副院長，被人從四層樓的隔離室推了下去，然后宣布“畏罪自殺”。
父親的死，給吳老師留下了一份吃不消的“遺產”，伴隨了她很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