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花被帶進來。
比起昨日,她雙頰凹陷,面色土黃,本就污穢的衣裙穿在身上,更顯瘋癲。
朱玉花盯著宛煙看了幾眼,淡淡看向地面。
腳還在地上摩挲著,發出細細的聲音。
蘇季之冷著臉,抱著肩膀,身子靠在椅背上,一聲不吭。
宛煙說不好她的感覺,她對朱玉花充滿好奇,又充滿恐懼。
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到底是瘋子?還是掩藏得太好,騙了所有人?
“朱玉花,我們又見面了。”
宛煙清清嗓子,聲音比原來沙啞,不仔細聽,依舊是原來那般嬌柔。
朱玉花并不說話,眼睛四處亂看,讓她看起來不太正常。
“你是陵江府人,蘇大人派人去陵江府,已經拿來了你的信息。”
蘇季之淡淡看了一眼宛煙,根本沒有的事,小姑娘想要說什么?
宛煙的眼神輕輕與大人交匯,篤定地暗示大人,相信她。
早在地窖里,朱玉花的信息,陸茗玉已經全部告訴她。
宛煙淡淡開口:“被家里人拋棄的滋味很難受吧,大人把你被抓的消息告訴你的家里人,你猜他們怎么說?”
宛煙學著大人故意頓了頓:“他們說你活該,早就與你劃清界限,至于你,隨便官府處置。”
這些話說出口,宛煙指尖輕顫,她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這樣的狠話。
她能體會那種被家人拋棄的滋味,比孤苦伶仃更難受。
她恨面前這個女人。
如果不是她和陸茗玉逃出來,大人趕到救下她們。
她和陸茗玉會什么樣?
被范青糟蹋,然后曝尸荒野?
這樣想,朱玉花更可恨。
蘇季之不知道范氏的身世,但是小姑娘說出剛才那番話,卻比范氏還要激動。
她渾身都在戰栗。
伸手握住宛煙的柔荑,在昏暗的大牢里,他把掌心的溫度傳遞給她。
宛煙心一緊。
大人掌心溫暖,有一層薄繭,手指像他這個人一樣,堅挺硬朗。
扭頭看向大人,他依舊維持剛才的姿勢,神色未變,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
宛煙坐正身子,看向朱玉花。
“我見過范青,他說這些壞事都是你指使的,尚文麗也是你殺的,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朱玉花抬起臉,顯然不相信。
宛煙故作淡定看看蘇季之,告訴朱玉花:“大人在這里,我不可能說假話,如果范青的話屬實,大人,你打算怎么做?”
“放了他。”蘇季之波瀾不驚。
朱玉花的表情明顯發生變化。
宛煙接著道:“我聽大人說,你已經承認這些事都是你做的,范青也有供詞,現在給你定罪應該沒有任何問題。”
大牢里忽閃的燭火照在宛煙臉上,安靜,也有一絲迫切。
照在朱玉花臉上,有不甘還有不安。
蘇季之手掌稍用力,小姑娘漸漸平靜下來。
“朱玉花,今晚我見你,是想讓你知道我還好,陸姑娘也很好,她已經和她娘團聚了,以后她們兩個人再也不會分開。”
宛煙恢復平靜,語速很慢,柔和得像是和朋友聊天。
她歪著頭,看向朱玉花:“你永遠體會不到親情,因為你裝瘋賣傻,世人都不會用正常的眼光看待你。”
朱玉花眼底閃過一絲委屈,目光逐漸變得清明,這眼神,在她欺騙宛煙那個晚上,宛煙見過。
“朱玉花,我一直在想,你為什么要做這些事呢?直到范青告訴我,他在利用你,我才想明白一些事。”
有大人在身邊,宛煙什么都不怕,她又想起她被騙到范家那個晚上,也是如此這般。
只不過那時候宛煙在想辦法自保逃出去,現在她在想如何讓朱玉花開口。
大人給了她無限勇氣和力量。
“你知道嗎?你被大人帶走,范青卻來到地窖要帶我和陸姑娘離開桐山府,你看,這就是你愛的人。”
蘇季之想為宛煙鼓掌。
小姑娘又一次讓他刮目相看。
小白兔紅著眼睛,眼底晶瑩放光,語氣溫柔,卻句句扎心。
今日他審過范氏,按照以往的經驗,對范氏用刑即可。
但是范氏卻出其不意,她承認罪行,卻多一句話都不說。
蘇季之想過她是裝瘋賣傻,范氏在桐山街二年,所有人都說她有病,但是她能成功騙走陸茗玉和宛煙,她怎么可能是傻子?
這種人,用刑也沒用。
想不到宛煙三言兩語,竟讓他看到曙光。
蘇季之從來沒這樣審過人,在他眼里,小姑娘是綻放著笑顏,腳趾涂著丹蔻,腰間系著鈴鐺,在月下像仙子一樣煥發著光芒。
她怎么能會審人,甚至讓殺人兇手開口呢?
蘇季之不知道他此刻看向宛煙的眼神充滿贊許,驚艷,欣賞,還有愛。
這個眼神被抬頭的范氏捕捉到,她徹底繃不住了。
“薛宛煙,你說這些騙人的話也沒用。”
宛煙笑著,笑容在這散發著霉味的大牢里仿佛天上的滿月。
“要說騙人,我可比不得你,我只想告訴你,范青不愛你,無論你做什么,都留不住他,這是大人趕到,如果不是大人,現在范青已經在離開桐山府的路上,而你呢?被人罵瘋子,殺人兇手,你會永遠活在世人的唾棄中。”
“不,你騙我,你騙我。”
“我曾經想好好待你,陸姑娘也想好好待你,是你辜負了大家的信任,整個桐山街,哪個人不是善待你?”
宛煙心痛著,“包子鋪的劉掌柜,擺小攤床的大嬸,書畫齋的徐掌柜,還有我,你拍著良心說說,哪一個人不在遷就你?可你呢?拿什么回報大家?你想害死我和陸茗玉。”
“不是,我沒想讓你們死,可是你們不死,我怎么活啊。”
“你助紂為虐就活下去了?范青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嗎?你不報官,反倒騙人供范青殘害,朱玉花,你還是不是人?”
小姑娘聲音顫抖,說完心中所想,心口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蘇季之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他帶著小姑娘撕開人性的一道裂口,他也不知道他這么做對不對。
他想讓宛煙永遠生活在他的庇護下,陽春白雪,但是他也想讓小姑娘知道世道險惡,人心蒼涼。
你全心全意對待一個人不一定有回報,但是用惡對待一個人,終會被繩之以法。
“朱玉花,算起來我們認識的時候不短,我對你也有很多了解,你真心告訴我一句,你到底瘋沒瘋?”
朱玉花抬起頭,望向跳動的燭火,半晌幽幽說道,“如果說我是正常人,我知道,很多時候我異于常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整日迷迷糊糊。”
“可是,當我想做一件事的時候,我會努力去做好,尤其是找人這件事,我會想盡辦法,可能那個時候,我才清醒吧。”
這是蘇季之抓到范氏后,他聽到她的第一句完整回答。
他要感謝宛煙。
扭頭看她,小姑娘發間那個槐花頭簪在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