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還得從三年說起。”
宛煙本沒想聽三皇子的心事。
少年望著雨簾,自顧自說下去。
“韓夫子你見過嗎?他總是弓著身子,像有一副重擔壓在身上,苦大仇深。”
宛煙見過對面文德私塾的老先生,也打過招呼,只是老先生客客氣氣地看了她一眼,并沒有表現出熱情或者親近。
作為鄰居,宛煙也就作罷。
從老人家的外貌看,確是三皇子所說那樣,表情深沉,很難親近。
“其實三年前不是這樣,韓夫子在我淘氣時,還能拿著戒尺打我的手背,也不畏我的身份,國子監的學子他想罵誰便罵誰,聲音離多遠都能聽見。”
三皇子回憶起往事,嘴角伏上一絲溫暖的笑意。
他看向宛煙,“我是那個比較調皮的學生。”
宛煙沒法想象,她認識的蕭正海身上總有一股悲情,不管是在桐山府還是現在。
“那時太子哥哥也在學堂,知道他是太子,很多人圍在他身邊,哥哥也很享受那種前呼后擁的感覺,不過哥哥從小不喜歡我,所以我一直遠遠瞧著他。”
宛煙心底泛起波瀾。
如今太子被貶為庶人,大人曾經說過,三皇子很有可能入駐東宮,是大祈的未來皇帝。
想到這些,宛煙心里覺得奇奇怪怪,如果將來三皇子成了皇帝,她此刻正聽著皇上的心事?
宛煙頭皮發麻,手心出汗。
將來三皇子不會殺人滅口吧,帝王的心無法揣測。
宛煙想拒絕三皇子繼續說下去,少年卻不知小姑娘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我在國子監有幾個相熟的世家子弟,我們玩心重,雖然心思也在學業上,畢竟年紀小,喜歡與眾不同,喜歡與韓夫子作對。”
“王爺……”宛煙輕聲想拒絕三皇子繼續說下去。
少年恍若不聞,“因為調皮,課堂任務完不成,韓夫子不在乎我的身份,該罰就罰,該罵就罵,我是被留下來最多的學生。”
蕭正海低下頭,無限落寞。
窗外的銀杏樹葉被風雨吹得四處搖曳,大片金黃的樹葉紛紛飄落,蕭瑟的秋雨之日,宛煙無法拒絕這個對她訴說心事的少年。
“因為經常被責罰,其他世家子弟會嘲笑我,慫恿我反擊這個不通情理的老夫子,我少年氣盛,慢慢動了心。”
三皇子喝下一口熱茶。
茶杯余溫尚在,小姑娘感覺少年落寞的眼底涌上霧氣。
“我想找機會報復韓夫子,讓他當眾出丑?還是他動手時我反擊?我尋找機會,就在那段時間,我發現一件事,每日未時,韓夫子都會讓我們背書,自己不知跑去哪里。”
宛煙看向三皇子。
“觀察一段時間后,我記下時間,直接到父皇面前告發他,你知道吧,國子監的夫子拿著朝廷俸祿,父皇平日也有賞賜,教著我們這些皇子,很多人盯著這個位置,眼紅。”
“結果你能猜到嗎?”三皇子嘴角輕嘲,對自己的不屑和對過往的愧疚讓他眼底的霧氣更濃。
“結果呢?”宛煙想到最壞的結果就是韓夫子離開國子監,在平安巷開設這個文德私塾。
“韓夫子離開國子監時什么話都沒說,半年后我才知道,師娘臥病在床,全靠湯藥續命,每日未時他回家,是因為師娘午時喝下湯藥,那個時間需要方便……”
三皇子哽咽,“師娘的湯藥價格昂貴,韓夫子把所有的俸祿都拿來買藥。”
宛煙心一酸。
“韓夫子離開國子監后沒了銀子,半年時間花光積蓄,變賣家產……師娘無藥醫治,最后撒手人寰。”
宛煙落下淚來。
兩個人同時看向雨幕,理不清心底的憂傷。
“宛煙,今日是師娘去世三周年。”
少年看向她,淚水滑落。
“三皇子,請節哀。”
宛煙說不出安慰的話,“韓夫子原諒你了嗎?”
“什么是原諒或者不原諒呢?傷害已經造成了,師娘因為我的過錯去世了,即使韓夫子原諒我的過錯,師娘人已經不在了。”
宛煙想到她自己。
爹沒了。
在皇上心里,他錯了,在盡力補償,可是錯誤已經造成!
她呢?
爹沒了,補償有什么用?多少補償都不能換回她的爹爹!
小姑娘鼻頭酸澀,心里像堵了一塊大石頭。
“這三年我過得很不好,時不時想起這件事,現在我不敢輕易做事,說話,最怕一個不小心傷害到別人。”
“逝者已逝,活著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宛煙看向少年,輕聲安慰,這是大人經常安慰她的話,她此刻才體會話中的無奈和寬容。
“宛煙,做過錯事的人能夠祈求原諒嗎?”蕭正海輕聲看向她。
這話也像她問自己,宛煙也在掙扎,也有糾結。
“不,三皇子,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我想時間可以告訴我們一切。”
文德私塾的大門忽然打開,一群孩子蹦蹦跳跳沖入雨幕。
笑鬧聲突然響徹整個平安巷。
五六個孩子結伴跑進書畫齋,甩甩身上的水珠,嘻嘻哈哈詢問。
“這個多少銀子?”
“這個硯臺怎么賣?”
孩子們的叫賣聲讓安靜的書畫齋喧鬧起來。
宛煙笑著迎上前。
待一切安靜,宛煙再回頭,發現三皇子不知什么時候消失在窗前。
小姑娘的目光越過窗戶,隔著雨簾,她發現三皇子正站在文德私塾大門前垂著手,
鶴發老夫子站在他對面,看不進老頭的眼底。
他們說著話,宛煙看到三皇子肩膀縮著,如剛才在書畫齋一樣落寞。
很快,老夫子拍著蕭正海的肩膀,三皇子抬起頭認真聽他講述著什么。
最后,兩個人的衣角被雨水淋濕,老夫子拉著三皇子的胳膊將他迎入文德私塾。
邁進門檻時,宛煙看到老夫子輕拍著三皇子的后背,那只手一直沒有放下。
而三皇子漸漸挺直了脊背,有一絲釋然。
直到文德私塾大門關閉,宛煙才收回目光。
她想到她自己,皇上,爹爹。
秋雨漸弱,銀杏樹停止搖擺,那幾株茂盛的枝椏依舊忽扇著金黃的葉子。
宛煙想:原諒,其實也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