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輪到三木守夜。
“老太婆,活著時候只會給我添麻煩,死了也不選個好日子,偏偏選個最忙的時候!還說什么老人家最疼老來已,我看你這個老細,好處沒得一點,破事凈攬一堆,年輕時候就欺負我,老了,癡呆了,還是磨我!真是上輩子造多了孽!嫁給你這個沒用的男人,還攤上這么個婆婆!好日子沒過一天!”三木媳婦一邊燒紙錢一邊對著三木抱怨個不停。
三木仍然無話可說,只是看著地上的一堆煙頭,手里還不忘往兜里摸索找下一根。
“抽,抽,抽,一天到晚就是知道抽煙,早晚給自己抽死!我的命咋這么苦喲,白天收割完稻子,晚上還來繼續守夜!你看看你哥嫂,平時有事都毫不客氣地來找你幫忙,沒錢就來找你借,一點兒不心疼你的錢都是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三伏天太陽下暴曬拼命才賺來的!這會兒子明知道我們在忙著搶收搶種,也不說替你守夜,還得按照長幼順序來輪班守夜,可真是鐵面無私呢!”三木媳婦繼續說著。
“還有啊,你那個妹,平常不是跟你關系最好的嘛!看你忙成這樣,還不讓下葬,還搞什么尸檢,這是要拖死人哦,這頭忙不完,那頭事情也沒完!煩死人,你倒是去解決嘛,別只會抽煙,你看看別個家里的男人,啥事都能擺平,還能出去搞大錢!你看看你,除了在家種田,還能做啥?還能指望你干啥!”三木媳婦滔滔不絕地數落著,卻沒有注意到三木已經默默地把仍然冒著煙氣,亮著火星子的煙頭抓在左手掌中掐滅了。
“我去找老七說一下看看。”三木站起身來朝老七睡覺的房間走去。
“切,看你還能談出什么花來?老七的倔,怕是你們全家都拗不過的了!”三木媳婦嘟囔著。
還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了,木板和泥土磚塊的結構,人字形黑色瓦片做的屋頂,一到下雨,里屋就跟外面沒啥區別,三木小時候跟老太太一起住的時候,最怕下雨打雷了,因為從屋頂漏下來的雨滴會直接滴在臉上,滴在被子上,這時候就不得不起來拿盆接漏水,雨下多久就得接多久,沒接好時,只能瞌睡著一邊點頭一邊面對老太太的責罵,有時候一個晚上都不能睡,這簡直就是三木小時候的噩夢,導致他到現在聽到打雷下雨的聲音都會覺得心慌,立刻從田間地頭回家,這也使得他沒少挨媳婦的怨怪,莊稼人還害怕下雨!真是沒天理。
因為都是臨時回家,又要輪班守夜,四姐妹只能擠在老房子的一個房間里睡著,這樣也好,可以壯膽!三木看著他的姐妹們打通鋪睡在一起的樣子,突然想起來小時候的事情。三木生于六十年代,排行老六,屬于老太太的老兒子,即最小的兒子,他之后就是老七。兄弟姐妹多,而那個年代糧食少,父母都要去掙工分領糧票,實行的是計劃經濟,孩子多也就是放養,父母根本沒空管孩子,孩子要么就是喝母乳到三四歲,要么就是斷奶了由家里的大孩子帶,最開始吃的輔食也都是老娘嘴里嚼爛的米飯再吐給孩子吃,三木對于老娘喂食他的記憶很是清晰,總是跟媳婦說起,顯示自己是被老娘疼的兒子,被老娘愛的老兒子。三木媳婦卻對此嗤之以鼻,總是以“你不嫌臟嗎?還嚼爛吃,想想都覺得要吐哦,雖然我娘家也窮,鬼都沒看過,還這樣喂飯的!”這樣的回答結束他們之間的對話,然后又說“我那時候最幸福的就是去隔壁種瓜的村里撿人家吃完的瓜皮吃,吃完二道剩下的還能用來炒炒當菜吃!”三木每次聽他媳婦說這些也是低頭抽煙,不答話,有時也冷笑幾聲。
小時候的三木因為年齡和老七相差不大總是兩人在一起玩,總是在大人們集體出工后被留在家里,于是他們會一起爬到老屋外面的巷子里打滾兒,玩泥巴,餓了也沒少一起吃樹皮,泥巴,還有雞屎鴨屎甚至自己拉的屎都往嘴里塞過。所以他們長大后與其他兄弟姐妹相比也總是親近些,老七嫁了之后每次回娘家也總是來三木家,其他兩個哥哥家去的少,但每次來娘家的東西卻是三份一摸一樣的,可不敢因為是三木接待的她而光明正大地多拿一些給三木,因為二木媳婦必定會來“查驗”是否每家拿的東西一致,一旦發現有多有少的情況,尤其是覺得自己得到的那份吃了虧時,必定會將這事兒傳到全村人的耳朵里,說得自己好像吃了天大的虧,這家人不拿她當人,小姑子偏心三木,傳到最后就是以老太太不得好死為結束。
“老七,老七,還沒睡著呢吧?要不你出來一下,我有話想找你說一下?!比驹陂T口輕聲喊著老七。
“哎喲,確實睡不著,你等下,我馬上出來?!蓖氛f著便起身了。
“是這樣的,我看大家對于查老娘死亡的原因都不太贊成,也不想興師動眾地拉去尸檢,你為啥堅持呢?”三木又點了一根煙,邊抽邊對著旺娣說道。
“哥,其他人我可能不會對他們說那么多,但是要是你問起來,我就實話告訴你了!”旺娣突然嚴肅起來。
“嗯,你說說看?!比緫?。
“我懷疑老娘的死跟二嫂有關系!你看她那個樣,對老娘簡直是恨之入骨的樣子,每次老娘輪到去她家吃住的時候,整個精神狀態都要差很多,人也會消瘦很多,明顯就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給她吃吧!尤其是忙著去外面做小工的時候,怕是都不會給老娘做飯,要么就是一大早做好飯,中午老娘就是吃白飯,或者晚上來不及也就吃餿飯!她以為我們不知道,可天底下哪有不漏風的墻,左右四鄰的沒少指指點點說這事兒吧!你肯定也聽過,二哥那個窩囊勁兒,就別指望他能管老娘,怕是在二嫂面前,別說說話,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吧!你們也難做人,這事兒也不好站出來直接指責二嫂,要不她來一句‘你們做得好,那以后你們管這老婆子好了,就不要輪著我家了唄’,你們也下不來臺。”旺娣越說越生氣,脖子都漲紅了。
“那你的意思,老娘是被二嫂餓死的?”三木問道。
“那不是沒有這個可能!這不是從她家出走的嗎?肯定是餓到沒辦法了,自己出去找吃的,然后又不認得回家的路,活活在外面餓死的!可憐的老娘喲……”旺娣說道此處眼淚也流了出來。
“怎么會有這么狠心的人!她還是老娘的遠房侄女,還帶著血親關系,咋對待老娘還不如別人呢?你說啊,就幾個月前我們發現老娘的一個兩千塊的定期存折不見了,去銀行查,說是錢已經被取走了!存折補辦不了,因為取完錢就自動失效了。除了她會哄騙老娘去取錢,我想不出第二個人!這次肯定是她,我就是要查個明白,就是要撕破這張紙,她太過分了!”旺娣怒不可遏,雙目圓瞪著說道。
“這不是一家人嘛,不要真的搞得這么尷尬,況且老娘人已經走了,你再這么一鬧,萬一查出個啥,那我們這一家子真的要四分五裂了!”三木勸說道。
“哥,那這樣悶在心里,暗地里較勁兒就像是一家人了?表面功夫有啥意思?不如撕破臉,斷絕關系算了,反正自從我嫁出去了,跟他們除了過年過節送禮的過場,也沒啥情分!”旺娣回應著。
“你看,現在哥忙著雙搶,田里一攤子事要忙,要是錯過了時間,怕是下半年要絕收了,我這一年的收入也就無望!能不能算了?”三木用誠懇的語氣和旺娣說道。
“唉……”旺娣嘆了一聲氣,看著三木懇求的眼神,心里又有些不忍,但是又覺得就這樣放過二嫂又非常不甘心。
三木看著妹妹不說話了,覺著應該是快被說服了,于是繼續說道:“老娘這一把年紀,早晚都是要走的,這樣也好,突然就這樣走了,總比躺在床上動不了,把你們全部叫回來輪流伺候著等死強!你想想,如果老娘癱在床上了,要你回來守著擦屎擦尿,時間久了,你也會厭煩的吧!哪有像現在這樣,定期給點錢,讓你嫂子她們輪流給吃喝來的好!”
旺娣沒有作聲,默默地低下了頭。
“哥,你去睡吧,現在我去守夜?!蓖诽鹗终泻羧究梢噪x開了。
三木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他知道老七這是妥協了,會放棄尸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