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可以說是好戲開始吧。
咚咚鏘,咚咚鏘,十幾個身著大紅色呢子半裙套裝的女人打著洋鼓,隨著指揮棒的上下擺動,節(jié)奏鏗鏘有力而歡快!不知道何時起,這個村里的一切婚喪嫁娶,喜酒圍餐都?xì)w這支村里的軍鼓隊負(fù)責(zé)熱鬧氣氛了,而且都是用的同一個節(jié)奏。
生前老娘何時享受過這等風(fēng)光待遇!即便是自己的壽宴,也沒搞出過此等動靜,這人死了,居然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接著出場的是一位手拿嗩吶的大漢,待他站立定,嗩吶一上揚(yáng),腮幫子鼓滿氣,頃刻間,嗩吶聲貫穿了整個村莊,有些悲愴,似乎葬禮該有的氛圍就要起來了,可終究還是被隨之響起的軍鼓聲打破,中西結(jié)合,洋不洋,土不土,一股怪味!就在這一片熱火朝天,中西互不服輸,也無法融合的樂聲中,請來的葬禮護(hù)法道士嘴里念著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否念錯的咒語,手里敲著小镲,帶領(lǐng)著老太太的孝子賢孫們,家族的男男女女們,好幾十口穿著孝服的人走向“老地方”去為逝者取水盥洗遺容。“老地方”也就是村里的一個池塘,池塘旁邊是村里供奉佛像的廟堂和祠堂,幾十年前,這個池塘的水還算清澈,村里的婦女平時也在這里洗衣服,洗菜。后來,隨著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村里人的生活也更好了,家家戶戶都有壓水井了,漸漸地,這口池塘也就鮮少有人光顧了,卻變成了周圍新蓋樓房新建化糞池管道通達(dá)的目的地,簡言之就是全村的大型化糞池和垃圾拋擲地!
大木按照道士的指引,手提一個小水桶,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后面跟著的是二木和三木,因為只有長子才有提水桶去池塘取水回的資格。
大木彎下腰,先是拿著空水桶晃動幾秒來推開水面上漂浮著的各種生活垃圾,然后再用力壓下水桶順利取水!
從這口池塘取水可謂最終是讓老太太遂愿了一回了!老太太自從得了老年癡呆癥之后,就不太愿意洗澡了,到最后大小便失禁后就更加不愿意洗澡,所以身上總有揮之不去的尿騷味,屎臭味,村里任誰見了都要讓七分。都說村里婦人的嘴巴能殺人,而且不見血。每次有人見老娘這個模樣,總是會竊竊私語,有說兒子不孝的,也有說兒媳婦是厲害角色的,更有甚者,說老娘兒子兒媳婦生怨氣喂她吃自己屎的。不知道是具體哪一天,老娘開始把這口取水的池塘當(dāng)自己澡堂了!有段時間,一到傍晚,老娘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通往池塘里的臺階上,開始自己脫個精光洗澡。有下地干活的人經(jīng)過時,先是好奇地伸長脖子看,后面發(fā)現(xiàn)是個裸體老太太又有些尷尬和驚訝,男人先是瞄一眼,再是嘴里‘嘖嘖嘖’個不停;女人則是用手指指點點,平日里最喜八卦的還能走到老太太旁邊開起玩笑。
“耶,你在這里洗澡蠻好玩哈!光著個身子給哪個老頭看啊!”邊說邊笑。
老娘一般都不搭話,只是自顧自地洗。
“你不要回家啊,這么多人看你洗澡,不羞嗎?”又一個不怕死的在旁邊起哄。
“唉喂,三木娘啊,快回去啰,這么多人看著呢!”這是跟老娘有點沾親帶故的人在說話。
“哈哈哈,老婆幾,你看你個奶子,都扁了,還有老頭子要你嗎?”這是個刻薄的。
老娘還是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手里抓著一坨新鮮的大便朝著剛被自己說的話笑慘的女人砸過去。
頓時鴉雀無聲,然后響起了各種聲音,有笑的,有忍俊不禁的,還有尖叫的,當(dāng)然還有帶著一身屎臭味還不忘咒罵的。
老娘還是一言不發(fā),洗澡完又穿上自己順便洗好的衣服上岸朝著三木家方向去了。
老娘也有清醒的時候,惡人也有惡報時。
之后很長一個夏天,老娘都是這樣風(fēng)雨無阻來池塘洗澡的。最開始三木他們也會勸,也會拉著她回去不讓來,后來次數(shù)多了,也就麻木了,隨老娘的便了。也從那次老太太使出大招后,再也沒有好事的婦女敢對著老娘大開黃腔了,真是一招封眾口。
老娘死后的盥洗卻如此大張旗鼓,興師動眾,像某種儀式,也像在慶祝著什么。
嗩吶獨(dú)奏再次上演,眾人也開始往回走,當(dāng)然又是大木提著裝著水的木桶走在最前面。
“穿衣上棺,凡逢九屬狗者請回避。”道士站在一個祭壇前面高聲喊道。
老娘七個兒女居然沒有一個屬狗的,倒是只有三木媳婦屬狗逢九,聽到道士的指示,迅速丟下剛拿在手里的紙錢,走到了屋外。
“倒省的我忙活兒了!”三木媳婦嘟囔著便來到了屋外招呼軍鼓隊的人了。
“喝水喝水,歇會兒歇會兒!”三木媳婦邊說邊給屋外穿著大紅表演服的女人們挨個兒發(fā)礦泉水,眼神里充滿了羨慕。
“三木媳婦,這下蠻好了,還沒輪到去你家吃公糧,老娘就走了,難怪沒看到你哭一下,心里開心著呢吧!”軍鼓隊中一個名叫花兒的女人說道。
“莫瞎說,好像我虧了老太婆一樣!明明最虧的是我!”三木媳婦瞪眼高聲辯解著。
“那你快去哭兩下唄,你看二木媳婦,哭得是真響!跟她自己的親娘走了一樣!”又一個女人在旁邊說道。
“哼,鬼才跟她一樣裝!我可不稀罕,反正我的臭名遠(yuǎn)揚(yáng)了,就是世上的毒閻王,早就不在乎誰會不會說我好了!”三木媳婦答道。
嗩吶聲又一次響起,要正式給老娘盥洗穿壽衣了。七個兒女齊齊跪在老娘遺體旁邊,剛好把老娘圍在中間。
“老娘啊,你莫害怕呀,我們現(xiàn)在幫你洗臉穿衣了!”四個女兒按照道士事先的叮囑,嘴里嘟囔著這句話,兒子們則開始從頭到腳給老娘穿衣。
此時的老娘頭枕黃土,雪白的頭發(fā)被整理的很順滑,往后扎的發(fā)髻居然讓她看上去有些美麗,是那種類似大家閨秀的大方美麗,能在百歲高齡擁有如此發(fā)量也頗為驚人。只是整個遺體看上去非常瘦,像一張紙一樣,硬梆梆的,直挺挺的,了無生氣。從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看去,居然有些像一只蛤蟆,趴著的。
接著是穿上衣。上衣是在按照排行大小由大木,二木,三木分別披在身上之后再拿下來給死去的老娘穿上的。一共有三層,最里面是白色的,中間是黑色的,最外面的是一件綠色斜開襟褂子。招娣和來娣分別跪在老娘的左右手兩邊,按照道士的指示按住老娘的左右手完成了上衣的穿著。
掀開老娘下半身蓋著的白布,佑娣和旺娣突然哭了起來,她們一個因為嫁的遠(yuǎn),另一個因為常年在外跑物流而鮮有時間看顧老娘,所以對老娘生前因為長期大小便失禁而沒有得到及時的清理導(dǎo)致的下身長瘡腐爛的情況居然是在這個時候這么直觀地第一次看見!同為女人,看著自己的母親身體如此殘敗,很難無動于衷。
“老五,老七,快別哭了,我們都看習(xí)慣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先把穿衣儀式搞完吧!”來娣慢悠悠地帶著哭腔說。
于是在眾人的手忙腳亂中,壽衣終于是穿好了。上身綠色斜開襟外褂,搭配黑色馬面半身裙,鞋子是那種在京劇表演里才能看到的唱戲演員穿的那種黑色松糕鞋,頭上也戴著一頂帽子,紅色的,把老娘的銀白發(fā)全部包裹在內(nèi)。
一眾孝子賢孫怕也是多年來頭一次見老娘穿戴如此整齊,儀容收拾得如此妥帖,身上再也聞不到那股沖鼻的屎尿發(fā)酵的味道了。
隨后,負(fù)責(zé)為老娘穿戴壽衣的眾人在道士的指示下,合力將老娘抬入從殯儀館拉來的紙質(zhì)棺木。雄雞,鯽魚,豬肉分別放在棺木的前方,俗稱“三牲”,專門為供奉死人而置辦的,是天堂村一帶約定俗成的。
“蓋棺!”道士高聲宣布。
內(nèi)堂眾人全部背過身,因為蓋棺這個儀式據(jù)說煞氣最重,除了三個兒子,其他人全都要回避。
至此,上棺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只留下幾個重孫輩的男孩在棺前燒紙錢,其他人均拿下戴在頭上的紅白帽子和戴孝麻繩,返回各自的“崗位”,也就是按照事先安排的計劃,各自去完成這場葬禮的負(fù)責(zé)的任務(wù)。
第二天上午十點,殯儀派的靈車來了,車頭裝飾得分外好看,全部都是鮮花,白色的鮮花鋪滿了整個車頭,老娘的遺像也在靈車上方的大屏幕上播放著,再配上大喇叭,會在去往殯儀館的路上不間斷循環(huán)播放著哀樂和電子鞭炮送行,這些都是需要額外收費(fèi)的,但是三兄弟卻破天荒地一致同意了,因為他們覺得這百歲老娘去世應(yīng)該要體面地風(fēng)光大葬的,多花點錢沒事,反正這筆錢由老娘的女兒女婿承擔(dān)。
很快便到了殯儀館,三木有點文化,識得幾個字,負(fù)責(zé)去辦理手續(xù),其他人只能在休息室等待。待手續(xù)辦完,老娘的棺木便被推入3號熔爐進(jìn)行火化。放在傳送帶上的棺木被緩緩?fù)迫肴蹱t工作間,站在可視窗口前的眾人高聲喊道:“老娘快跑!老娘快跑!來燒你了!快跑!”不知道是從哪里得知的做法,據(jù)說親屬們這樣喊,要被推入火化的逝者會靈魂離體,燒掉的也只是肉身,靈魂仍然能夠活著,死了也不能閑著,得保佑這幫孝子賢孫們能暴富,能名利雙收,能長命百歲,能平安健康!
大約四十分鐘左右,熔爐工作完成,傳送帶再次啟動,傳輸出來一些骨灰和無法完全燒成灰的頭骨、大腿骨。負(fù)責(zé)掃灰的都是年紀(jì)六十以上的人,出于忌諱,是不會讓年輕人做這份工作的。很快老娘的骨灰都被裝進(jìn)了提前買好的骨灰盒里,裝不下的腿骨和頭骨也被敲碎塞入。
人生爾爾,到頭不過兩斤灰。
這時,天氣突然不好,又是風(fēng)又是雨,大木負(fù)責(zé)接送出來的骨灰盒,二木打著大黑傘,三木則從旁協(xié)助大木,骨灰不重,但是骨灰盒很重。黑傘是不論天氣如何都要打的,意味著“我為你遮風(fēng)擋雨,你護(hù)我萬事周全”。
大木抱著骨灰盒坐著親戚中開得最豪華的陸虎車返程。
剛到村口,老娘的孝子賢孫們,媳婦,侄媳婦,孫媳婦們都跪成一片在迎接,沒人哭泣,能忍住不笑場,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
就這樣在一片洋鼓敲打,嗩吶悠揚(yáng)和鞭炮齊鳴的場景中,骨灰盒被放入一頂紅色的轎子中,由“八仙”(指的是從老娘同一大家族中選出來的八個男人)抬著,就這么坐著八抬大轎,最終被葬入東邊墳山,離她早二十年去世的丈夫的墓隔了好幾排。
填土立碑的活兒干完,葬禮也正式結(jié)束,之后由長重孫端著靈位和遺像返回二木家中便塵歸塵,土歸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