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特第一次明白何為戰爭是在來到這個“異世界”的第二個月零五天。
在這兩個多月中,他熟悉了各種非凡能力,知曉了各種非凡生物的長項和弱點,受過一些傷,也將創傷化作戰斗經驗然后百倍奉還;感受過危及生命的恐懼,也讓敵人在絕望中喪命;他執行過一些清掃任務,漸漸對于殺戮之事得心應手;也接手了一些護送任務,學著怎么讓那些從貧瘠之地遷到造物主所許諾的“流淌著奶與蜜之地”的老弱婦孺不因風霜和奔勞患病,不被在暗處虎視眈眈的非人之物所傷。
但這些經歷中,即便最激烈的那種也只能稱之為“戰斗”。
“嗝,那些驚天動地的仗已經打得差不多啦。”
某個人們圍繞篝火載歌載舞的夜晚,一個眉毛胡子一大把的老獵人大著舌頭回憶往昔。
“在我爺爺的牙齒還沒掉光的時候,人們在和那些飛天蜥蜴打仗,打得它們再也不敢玩那些戲弄人心的鬼把戲;在我老爹還揮得動斧子的時候,人們在和那些尖耳朵精靈打仗,嘿,他們的暴脾氣被打的一點兒影都沒了!在我頭發還全紅著的時候嘛……嗝,我們在和巨人打仗,打得這幫大塊頭再也不敢拿我們的孩子去活祭他們的王后!”
“好小子們,在收拾完這些異族渣滓后……你們就等著享福吧!去造不會凍著的房子,去耕能喂飽家人的田,去娶心愛的姑娘……成家立業一定要趁早,別像我……”
還不等把話說完,他就醉倒在地上,三秒后發出雷鳴般的鼾聲,透特一面想著“他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一面吭哧吭哧地將他搬到床鋪上。
年輕一些的戰士們尚在為那揮灑熱血的崢嶸歲月感慨,有的還放出“若是我早生個十來年,定要去把巨人佬殺個丟盔棄甲”之類的豪言壯語,透特則是暗暗松了口氣,雖然他很聽梅迪奇的話,一有空就去研究戰術規劃,查看了很多過往戰役的卷宗,但他完全不覺得這一點理論知識夠他應對黑壓壓涌來的敵軍,所以不會有大型戰爭真是太好了。
這種慶幸的心情在三個小時后灰飛煙滅。
透特做了一個夢,夢中天上的殘陽被染成血色,地上的火焰在燃燒,有的是獵人赤紅的火,有的是惡魔幽藍的火,兩種火像形體不定,張牙舞爪的野獸,纏斗在一起撕咬。
頭角崢嶸的生物被燒成一塊塊面目扭曲的焦炭,有人的皮膚在劇烈的抽搐中隆起,膨脹,然后整個人像氣球一樣,砰的一聲炸成了混雜著漆黑濁液的血肉煙花,他的頭顱高高飛起,又重重落在透特的腳邊,濺了透特一身煙塵。
身首異處的死者有一頭紅白相間的頭發,他的眉毛和胡子十分濃密,一旦豪邁地吃喝,胡子便會沾上食物碎屑或者啤酒沫。
“老歌利亞?!”
那個三個小時前醉倒在地,被他扛回營帳蓋好被子的老人就這樣死在他面前。
冷靜!冷靜!透特拼命按捺住呼之欲出的驚恐和悲傷,一遍遍對自己說,這只是個夢!這只是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命運是可以被改變的,老歌利亞也許不會死……只要我能看到改變命運的契機!
他睜大了眼睛,強迫自己將廝殺,鮮血,殘肢斷腿,戰火硝煙分毫不差地收入眼中,試圖為老歌利亞捕捉到一線安享晚年的可能……不夠!不夠!我看得還不夠多,也不夠細!
“窺探”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一道道縫隙在透特的臉上裂開,里面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而這些具象而實在的眼又變成了抽象而透明的眼,它們的視線編成了一道網,籠罩著整片混亂的戰場,每一個“網格”里都是一副動態影像,無數影像在一瞬間傳輸到透特的腦海,讓他頓時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但在最開始的“過載”后,一種暢快的感覺取而代之,就好像更多的引水渠打開了閘門,使得最開始負責泄洪的那條渠道不必承受太過磅礴的水量。
某位至高存在針對非凡能力的封印松動了,盡管年輕的窺密人外在依舊只能發揮序列3的能力,但他內在的素質已經遠遠超過了序列3的上限。
“啊……我看到了。”
他看到一個“鮮血大公”操縱著他污穢的體液,沒入戰士們體表細小的傷痕,盡管不會立刻致死,但如果沒有被“太陽”途徑的非凡者及時凈化,那險惡的液體便會隨著人體的血液循環游走到全身,最終撕裂戰士們的肉體。
他看到伊阿宋喝令軍陣變為長蛇狀,無數戰士形成的“巨蟒”試圖將惡魔絞殺于陣中,但惡魔也沒有坐以待斃,他們奮力去攻擊“蛇首”和“蛇尾”,令軍陣首尾不能相顧,而一個被污染的樹人成了它們破陣的好幫手,盡管被極高溫的火焰灼燒,它也沒有化作灰燼,只是揮舞著漆黑的枝杈巨手,抗拒著長蛇陣的絞殺。
他看到蒼白的火焰從尸體上燃起,無論是人類,惡魔還是被污染的扭曲造物,都在那火焰的驅使下重新活動,然后攻向一切有溫度的活物,不管那是自己生前的仇敵還是同族,一條羽蛇看著蒼白火焰的蔓延,發出飽足愜意的嘶鳴,它不關心誰勝誰負,只是想享用“生命”這道餐點。
他看到一個高大如山,漆黑如夜的身形,萬千魔鬼簇擁著祂,如同臣子拱衛著君王,他們用浸透了鮮血與罪惡的凱歌齊聲稱頌祂的名,透特在那震得人耳廓發痛的獰笑和嘶吼聲中微微晃神,而那高大漆黑的身形似乎也察覺到了這個并不臣服于祂的小小人類,投來一道包含惡意的視線——
【不好!趕緊醒來……來不及了!】
天地皆白。
在污濁的血色像深海捕食者的腕足一樣纏上透特之前,無垢無瑕的白光籠罩了他,溫暖得好似被太陽曬過的羽絨被;紅與黑在這鋪天蓋地的白面前顯得那么渺小,就像抖入水缸的一勺鹽一樣,被輕而易舉地消解了。
【你是……】
隱隱約約的,他在光芒中勾勒出了一個高大挺拔的人形,幾分熟悉感油然而生,他努力睜大眼睛,向前湊去,試圖將那人的五官從白光中分辨出來。
“回去吧,還不到時候。”
一股溫和到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了他的肩膀。
“啊!”
透特在心悸中醒來,頭腦微微作痛,在回味了一陣那使得自己免遭精神錯亂與七竅流血的光芒后,他突然意識到這事兒該往后面放放,眼下最緊要的是將和戰爭有關的情報通過心靈鏈接傳給了梅迪奇。
得到預示的不止他一人,軍營很快進入了全面備戰狀態,原本寂靜的夜晚被人來人往的喧囂打破了,透特也得到了一條緊急命令,那就是和其他幾位非凡者配合,去接應一批自西方而來的朝圣者,惡魔如今大批出動,從好幾個方向涌來,這支有著許多老人和孩子的隊伍需要更高級別的保護和更為隱蔽的行動才能安全抵達。
【說起來,我我剛剛看到的是惡魔君王對吧?那種威勢真是可怕……】
在整理裝備的時候,透特稍微回憶了一下這個世界的歷史,這些內容軍中的祭司總是在講述,即便不可以去背也能記住。
【見鬼,不是說那些異族的神都被太陽神給打怕了么?而且太陽神現在已經收回權柄了,改叫“全知全能的造物主”了,據說已經強的基本上不用講道理了,祂這會兒來找事不怕自己像那什么巨人王,精靈王,不死鳥始祖一樣嗝屁?甚至死的更慘?】
【難道祂覺得太陽神不能把祂怎么樣?】
在出門的時候,透特下意識抬起頭想看看太陽,但此刻天還沒亮,紅月依舊是天幕上唯一的光源。
天外之天,國中之國。
造物主坐在祂潔白如晝的神座上,而在祂的左手,祂的副君,祂以肋骨做成的半身以一種背對背的姿勢,坐在一張晦暗如夜的神座上;祂們都合著眼,皺著眉,像是陷入了一個泥沼般難纏的噩夢。
那遠古的意志在祂們的精神深處呢喃不休,迫使祂們必須以沉睡來應對,一時半會無法再對塵世之事進行大規模的干涉,祭司們這些時日不禁因神諭的稀缺而惶恐,又一遍又一遍地以祈禱,傳教,幫扶同胞等諸多事宜來建立信心,而非人大敵亦察覺到了人類救主身陷囹圄,組織起積恨已久的反撲。
當然,這或許還有界外的存在從中作梗。
烏泱泱的惡魔大軍“備戰狀態”的第三天黃昏到來,其中還混雜著魔狼,異種,以及一些被惡魔污染而產生異變的扭曲生物,征服者的軍隊在此前已經磨銳了刀兵,擦亮了鎧甲,喂飽了戰馬,同時將普通人提前轉移到了不會被戰火波及的安全地帶。
穿著輕型鎖子甲的透特站在軍陣中,輕輕吐了一口氣。
他已經在夢中面對過惡魔和它們的君王,真切地感受了恐懼并將其戰勝,最終蛻生出一種如水的沉靜;而與這沉靜相伴相生的,是一種激昂的沖動,一種灼熱的血性,這沖動或者說血性一直存在著,只是在和平安定的環境中無法釋放,就像沒有薪柴可作燃料的火星。
但今時不同往日,在這個混亂而瘋狂的世界,眼前這些面目猙獰的敵人便是可以被肆意燒毀的薪柴!
一條條視線有條不紊地鋪開,像極其輕薄的手術刀一樣將看似密不透風,無窮無盡的敵陣切割,露出一個個脆弱的命門。
一張火焰之弓自征服者手中緩緩拉開,白熾之色的箭尖直指惡魔君王山巒般巍峨的身影,獵人們手中則凝成一支支白熾長槍,長槍隨著離弦之箭投擲而出,在污穢的潮水中炸起了一團團赤華!
“殺!!!”
天邊有一顆“星辰”墜落下來,對于惡意的感知讓惡魔們停下沖鋒的步伐,紛紛抬頭看去,有的甚至直接展露出神話生物形態。
不,那不是一顆星辰,那是一座山……不,那不是山!那是一把劍!一把有著山岳崩塌之勢的大劍!
就像天神用來審判塵世的鍘刀,巨闕從天幕上咆哮著落下!
在意識到自己很難完全發揮出巨闕的威力后,透特便把它設計成了一顆在星界游蕩的“近地衛星”,它通過吸收星界中逸散的非凡力量保持自己的形體,壯大自身的力量,并在透特為它“解鎖”后,帶著千鈞之力突破星界降臨現實!
雖然這顆“衛星武器”有很多麻煩的精密設置且一次只能用一回,用完立即散去形體并且要花很長時間“充能”,但絕對是能讓人措手不及的殺招!更何況這把劍他還請梅迪奇祝福過!
“緩慢!”
一個鮮血大公立刻吐出一個污穢的詞語,周遭的空氣都因為這個詞凝滯了片刻,雖然不能徹底阻止巨劍落下的趨勢,但能讓有足夠實力的惡魔撤離命中范圍,指揮軍隊的伊阿宋自然不會讓他如愿,號令著軍陣以蛇形將它們圍在一起,一網打盡!有的惡魔試圖以液體狀的“欲望化身”形態從空隙處沖出包圍,但太陽途徑的非凡者立即釋放出純白的射線和金色的火焰,這至純至凈的力量對至污至穢的惡魔而言猶如劇毒!
最終地面上留下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中軍的無數惡魔要么被碾成肉泥,要么被徹底凈化,僥幸活下來也是血肉模糊,傷口冒出仿佛被強腐蝕性液體潑中的陣陣煙霧,發出痛不欲生的哀嚎。
為了保證自身的續存,一個魔鬼在即將被圍殺時驟然爆發出強大的生命力,他化作一灘粘稠險惡的液體,將身邊只有一口氣在,或尸體尚余溫的同類盡數包裹其中——惡魔對于同族并沒有惻隱之心,他這是要掠奪同族殘留的生機以供自己續存!趁著人族戰士因為一些惡魔臨死前飽含恨意的嘶吼而陷入短暫僵直和失控,他已然變成了一個生著冗余肢體,由血肉和漆黑粘液組成,巨樹一般的怪物,普通非凡者單單看上一眼就會陷入瘋狂!
那不可直視之物伸長無數手臂,有的舉起巖漿巨劍,有的釋放出硫磺火球,有的揮出一道道劇毒的蒸汽,雖然這些攻擊因為它失了神智而缺乏準頭,但依舊密集而兇悍,讓人不得不暫避鋒芒。
透特在躲避火雨的間歇觀察著敵人的弱點,他發現這副形態看似猙獰可怖,但內里格外粗糙,就像一個用寬松針腳補好的破布偶,再加上惡魔對于血肉的掌控并不如薔薇主教,在外力的攻擊下很容易被擊潰!而獵人們也憑借著“收割者”的能力洞察了這點,正欲對它施以致命一擊!
【不……等等……】
細小的縫隙從那畸形生物的軀干上裂開,里面散發出不詳的藍光——“巨樹”頂端屬于魔鬼本尊的臉孔也短暫地褪去了瘋狂之色,取而代之的是驚恐和迷茫,顯然這狀況也超出了他自己的控制!
“快退!”
剎那之間,那巨樹一樣的生物四分五裂,硫磺火焰,劇毒蒸汽,充斥著欲望與惡意的濁液,連帶著無數個惡魔震耳欲聾的嘶吼從它污穢的軀干中爆出,巨大的氣浪將地上的殘肢斷腿紛紛掀飛!一位光之祭司因為先前急于將敵人凈化而湊近了些,此刻那些對身心皆有危害的事物眼看就要濺到他的臉上!
“晨曦!”
緊急關頭,他立刻以精靈語觸發了一片帶有“巨人”非凡能力的符咒,這能讓他的體表生成一層虛幻的盔甲,盡管不如真正的“黎明鎧甲”那么堅固,但多少能消解掉一些傷害!
但污穢之物飛濺的趨勢突然延緩了,就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拉出了它們。
詭異的變化籠罩了爆炸發生的區域:蔓延的毒煙在空氣中變得慵懶,藍色的火焰也不再因為高速飛散拖出長長的尾巴,那渴望污染一切智慧生物心靈的濁液也遲遲沒有落到地上,或者濺到人的身上,即便有個別人不幸沾上了這液體,它也像蝸牛一樣緩慢地爬在新宿主的軀體上,而非急劇地破壞身心,于是人們趕忙像甩脫一只鼻涕蟲一樣甩脫了這惡心的穢物——這種“緩慢化”并沒有波及到他們,他們依舊行動敏捷。
訓練有素的戰士們很快撤出了會被爆炸波及的范圍,或者及時做好了防御,透特便提前解開了對“爛柯棋局”這個法術的維系。
與此同時,他捕捉到了一種陰冷而腐敗的氣息,和惡魔污穢墮落的氣息相比很低調,但有種如同附骨之蛆的粘膩感,叫人很不爽利。
“嘖,攪屎棍。”
是先前在預知夢中見到的羽蛇,它趁著兩軍交戰的混亂來消化魔藥了——雖然異族可能并沒有“消化魔藥”這個概念,但它們也會通過各種嘗試蒙出怎么做會讓自己更舒服。
透特皺起眉頭,他短暫地朝天邊看了一眼,熾烈的紅和污穢的黑在以此消彼長之勢互相撕扯,旋即借著水手們制造的水洼以泡沫的姿態在戰場上快速移動,順便砍了數個惡魔和被深淵力量污染的畸變生物,幫助了一隊受困的戰友,但這也讓他無法再保持原本隱蔽的行動。
羽蛇察覺到了他的行跡,果斷地抖開長翼,準備遁入靈界之中,但透特并非單打獨斗,一位秘法師眼疾手快地推上了靈界與現實之間的門扉,而在它退路被阻的瞬息,透特閃現至它身后,羽蛇在驚悚中回頭,縮成一線的眼瞳中倒映出一線寒芒,緊接著世界在它眼中傾斜,顛倒,而后陷入黑暗——它為索求死亡而來,卻終被死亡所吞噬。
【它還沒來得及做什么就被我殺了。】透特甩掉劍上的血跡,最后看了一眼那滾落的頭顱,暗自松了一口氣,【這樣一來,以賽,狄奧多斯,阿苔娜應該就不會有事了。】
這幾位是他較為相熟的同伴,透特在前幾日的預知夢中見到了他們的死相:他們血肉腐爛,神情麻木,渾身上下繚繞著毫無溫度的蒼白火焰,那羽蛇掠奪了他們年輕的生命,又奴役著他們的遺體去殺死更多人,褻瀆了他們本該安寧的死亡。
雖然僅僅只認識了不超過兩個月,透特和這些異世界人談不上什么深厚感情,但好歹一起吃過飯,一起進行訓練,一起執行外出任務,以賽會在他疲憊的時候把煙葉分給他嚼,狄奧多斯會隔三岔五把羊奶酪切給他一點,阿苔娜也幫他補過破損的斗篷和皮甲,他們都是友善的好人,如果可以,透特還是希望他們能夠長命百歲。
“這樣堅持下去,應該可以撐到援軍趕到……呃……”
透特正要繼續殺敵,而一種詭異的空乏感不合時宜地席卷全身,稍稍遲滯了編織法術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