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為死者整理好容顏,男人們擺好一塊塊木柴。
透特把一個個花環放在死者胸前,無論先前有沒有說過話,共過事,相處得熱切還是疏離,結過善緣還是有過齟齬。
除卻歌利亞,以賽那些相處得好的伙伴,他還瞧見了一個說話有點兒陰陽怪氣的家伙,叫做貝希斯;永眠拭去了他消瘦面孔上一貫的譏誚勁兒,只剩下寧靜與安詳。在透特尚未適應非凡,還是個“水貨”的時期,他瞧出了窺密人的稚嫩與笨拙,并不遺余力地表達了嘲諷和奚落。
“唉!命運啊,你可真是不公!為什么不讓獲得強大力量的機遇落到我等奮斗了相當長一段歷史的人身上呢?”他總是用抑揚頓挫的語氣如是說,跟唱詠嘆調似的,“相比于某位紫眼睛的朋友,我的好運可真是太貧瘠了!”
每逢這種情況,透特都是表面上風輕云淡微微一笑,實際上汗流浹背慌的一批,然后像鞭策拉磨的驢一樣瘋狂鞭策自己。
【如果是現在的我,大概有底氣回懟你了吧。】
透特遺憾地想,同時將最后一個花環放到貝希斯胸前,然后退回到人群之中。
八位歌頌者齊聲唱起哀肅的挽歌,又為這些死的光榮的人送上與其勇武相配的贊詞和祝福;
梅迪奇親自點燃了被擺成一個大圓圈的木柴,火勢飛快蔓延,火舌舔舐上一張張雙目緊閉的面龐;其余人則低頭禱告,手中持著木質或金屬質地的十字架,低低的念誦聲匯聚成一條沙沙流淌的小河,哭泣是其中的波浪。
信仰太陽神的人們習慣于火葬,在他們看來,太陽神是光的化身,而火是光的使節,故而死去的人需受火的引渡去往永恒光明,四季如春的死后世界——這與“流淌著奶與蜜之地”的生之世界一樣,都是太陽神所應許的。
透特低下頭,雙手交握,和人群一起祈禱著,盡管他心中并沒有什么虔誠的宗教感情,盡管他對于皈依太陽神毫無興趣……但他依舊發自內心地想要這么做。
就像一片游云終于決定凝成雨,落入河,與萬千水滴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逝者就此安息,在彼岸等候與生者重逢;生者繼續前行,將逝者未盡的愿景實現。
例行的鍛煉后,透特尋了個離營地不遠,但足夠僻靜的地方繼續研究神秘學。
一點星光在他的指尖浮現,那是“窺密人”途徑的非凡者在“星象師”階段獲得的核心能力,名叫“靈性輝光”。
“靈性輝光”主要有三大作用,其一為“湮滅”,即籠罩住某個目標,使其被“靈性輝光”溶解,身形崩潰,靈體消散;其二為“具現”,即用自己的靈性短暫地構筑出一些可以被接觸,擁有簡單結構的事物,比如一座橋,一段階梯,一面屏障之類的;其三為“虛化”,即使得自己的血肉之軀破碎成一粒粒星沙,從而免疫某些物理攻擊——透特更傾向于將“具現”和“虛化”歸納為“虛實交替”。
這個能力之于“神秘再現”,就像磚瓦之于建筑——正是因為這種“虛實交替”的能力,那些原本消失在歷史長河,僅僅留下一片余影的事物才能被短暫地拉到現實世界,為“神秘學家”所用,又在“神秘學家”不再需要它們的時候歸于虛幻,不像鎧甲,長矛,盾牌之類需要隨身穿戴的武備一樣造成負擔。
伴隨著指尖的移動,璀璨的星光勾勒出幾個希臘語單詞。
?λλα
Ωκυπ?τη
Κελαιν?
這三個詞語是希臘神話中鷹身女妖的名字,意思分別是“暴雨”,“疾飛”和“黑暗”——幸得“窺密人”非凡力量對記憶力的加成,透特盡管只是在書上匆匆掃過一眼她們的名字,卻也能想起那幾個字符的形狀。
盡管和塞壬一樣是由人的面孔和鳥的軀體融合而成的生物,但不同于塞壬蠱惑人心的美麗,鷹身女妖的人臉往往以蓬頭垢面,丑陋粗糙的老婦形象呈現,她們的名聲和外貌一樣讓人不敢恭維:據說她們會偷走人的財物,使得佳肴腐朽變質,羽毛上沾染著糞便,故而所到之處臭氣熏天,她們還有尖利可怖的叫聲,聽到的人輕則心悸重則發瘋——簡直就是為了折磨人類而生的。
在寫下第一個鷹身女妖之名的時候,透特就有種靈性被吸走的感覺,他小小地雀躍了一下,因為這說明自己掌握的神秘是可以利用的真貨;而在書寫“疾行”時,構成“暴雨”之名的燦爛星光已經黯淡下去,轉變成一種陰云的鉛灰色,宛如暴雨傾盆的前奏;而在寫完“黑暗”一詞時,他的耳中時而響起沙啞陰森的低笑,時而響起猛禽尖銳的嘯叫,仿佛置身于一片遭到詛咒的黑森林之中,被鬼魅和禽獸垂涎著。
【這囈語會讓人感到恐慌……但可以承受。】透特在心里下達了評估,【如果是處在軍團之中,那這點副作用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三個已經變得昏黑的單詞蠢蠢欲動,只需要透特一個“釋放”的念頭,三個鷹身女妖就會顯現身形,展開長翼,唱響禍亂人世的凱歌。
但他收手了。
透特消失在了原地,三個飽含不詳意味的單詞被一團星光裹住,盡管它們張牙舞爪地想要掙出,但還是就此湮滅了。
“喂。”
“哎呦!”
一叢紛亂的荊棘后面,一個鬼鬼祟祟的家伙痛呼出聲——他的腿蹲麻了,所以被突然出現在他身后的透特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透特瞧著那家伙眼中徐徐翻頁的虛幻書冊,兩條眉毛微微擰起。
“對不起!我不該偷看……不該擅自記錄的!”
顧不得站起來,偷看的家伙慌張地道歉,他的名字叫蘭狄·亞伯拉罕,是亞伯拉罕家族本家最小的孩子,家里人認為他太過靦腆羞怯,也太容易一驚一乍,就將他送到了紅天使的軍營中歷練,因為和透特年齡相似,進入軍營的時間點也比較接近,兩人便自然而然地結下了一些友誼。
經過兩個月的鍛煉,蘭狄確實比剛進來的那會兒更沉穩,更開朗,也更活躍了,但在某些突發情況下還是會“原形畢露”,就比如在看到透特沖自己皺眉的時候,他的眉毛瞬間耷拉下來,聲音也變得囁嚅而結巴,并且在心里暗暗譴責自己受“看到什么非凡能力都想記錄一下”的習慣所驅使,以至于忘記了尊重他人的神秘學隱私——“窺密人”恰恰是一個很注重神秘學隱私的途徑。
“倒也不是說不能記。”看著那雙已經泛起水霧的藍眼睛,透特趕緊出言安撫,他對于淚腺發達的人一向沒轍,“只是有的法術含有負面效果,雖然我能夠忍受,但我不確定序列比我低的人使用會發生什么。你別在地上坐著了,先起來好嗎?”
“還是很對不起……我實在太失禮了……”蘭狄拉著透特的手站了起來,還是眼淚汪汪的樣子,透特不禁琢磨亞伯拉罕家族的家教是不是很嚴厲,他也確實這么問出了口。
“啊,父親總是說‘亞伯拉罕被偉大的太陽神賜予了殊榮,所以必須嚴格地要求自己,好與這份殊榮相配’,”蘭狄露出了一點靦腆與自豪交織的表情,“不過我還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別說是給家族揚名了,只能先努力別讓家族蒙羞。”
“急什么,你還不到二十歲呢,有的是時間提升。”透特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同時把話題往自己在意的方向引,“話說‘殊榮’是指……?”
“我想想……姑且就從人類和精靈征戰的那些年說起吧,我們亞伯拉罕家族的歷史差不多是在那段時間有了較為明晰的開端。”
隨著蘭狄的“歷史小課堂”慢慢搭建,透特再一次肯定了一個想法。
【我就知道!果然如此!那個太陽神肯定絕對和地球有某種關聯!】
在聽到那個《摩西十戒》《摩西九戒》的時候他就有點猜測了,但后面有越來越多的線索肯定了這個猜測。
比如《救世福音書》,關于太陽神信仰最重要的宗教典籍。那本來是一本大部頭書,但為了信仰的普及,修士們把一個個宏大的章節拆分,精練,寫成一本本帶著編號,可以揣在褲兜里的小冊子,只要人們互換著看,基本上就能讀完一整本《救世福音書》了——哪怕讀不完,也能將重要典故記個七七八八。
透特因為讀寫熟練,字跡工整,也曾被隨軍教士喊去幫著抄寫這些小冊子,并且發現了一些眼熟得要命的東西;比如“七宗罪”,“七德行”,“神說要有光,世上便有了最初的光”,“我是一,也是萬”,“施比受更有福”等等。
“為了褒獎一些為人類的解放事業鞠躬盡瘁,極盡勤勉與虔誠侍奉太陽神,有過某種突出貢獻的人,除卻金銀財帛,土地牛羊,魔藥特性這些實在之物,太陽神還將一些承載著崇高寓意的姓氏賜給了他們,就像某種口口相傳的榮譽勛章。”
蘭狄的解說仍在繼續,他小時候身體不太好,別的孩子都在練習武藝和騎術的時候,他在病榻上又將家族的藏書看了一遍又一遍,盡管只是無奈的打發時間之舉,但也確實讓他變得越來越淵博;再加上透特一直用專注而明亮的眼神注視著他,就好像世界里除了他別無他物一般,讓蘭狄不由得生出一種光榮的感覺,靦腆漸漸消退,自信隨之上漲,故而說得越來越流利,也越來越詳細。
“比如那個一連十代都堅持為太陽神征戰,在攻打精靈族和巨龍族時都做出了壯烈犧牲和卓越貢獻,出資修建了許多聯通城邦的道路,將原本貧瘠的村莊擴張為最為富庶的圣城‘耶路撒冷’,十年前還主持修建了規模最為宏大的神殿‘德爾斐’的家族被賜姓為‘所羅門’……”
“那個以機敏聞名,在主的信仰初立之時,暗中將一批批受奴役的人群轉移到主所在的陣地,善于從敵人內部引發騷亂,曾幫助人類軍隊以更事半功倍的方式連破了巨人八座城池的家族被賜姓為‘雅各’……”
“而我的先祖們曾為太陽神信仰的傳播做出巨大貢獻,”說到這兒,蘭狄不由得挺起了胸膛,“即便在異族當道的時代,面對種種粗暴野蠻的威脅,他們也沒有放棄向他人講述主的威能與慈悲,后來他們主持編篡了《救世福音書》,《神譴之書》,《神啟之書》等神學著作,還有的家族成員多年來堅持在軍中擔任訊使和斥候……總之,主認可了我們,垂憐于我們,將‘亞伯拉罕’這個姓氏作為犒賞……”
【這已經不是巧合可以解釋的事情了!】
一個有點大膽的猜測在透特心中浮現,他的心臟也因此狂跳起來。
【難道……那位太陽神和我來自一個地方?】
“哎呀,這不是愛哭鬼和托托嗎?你們還呆在這兒干嘛,不去看樂子?”
一只口吐人言的斑鳩打斷了蘭狄的講述,也打斷了透特躁動的心緒——它是一個被寄生的宿主,操縱著它的人名為慕西妮·雅各,一個序列4的“寄生者”。在戰場上她是一個令敵人心浮氣躁乃至精神崩潰的騷擾者;在戰場外她則是個如同《愛麗絲夢游仙境》里那只柴郡貓一樣來去無蹤,古靈精怪的家伙。
這種神秘而自由的氣質往往很吸引人,可神秘如煙也好,自由如風也好,都是很難被抓住的;所以透特不止一次聽同帳的室友用憧憬又懊惱的語氣談起她。
“托托?”透特指了指自己,“我嗎?”
“不然你覺得自己是愛哭鬼嗎?”慕西妮咯咯地笑著,“主要是你的名字太拗口啦,只發一個音對我的舌頭比較友好。”
“無禮的家伙!”蘭狄微微漲紅了臉,“我才不叫愛哭鬼!”
“好吧,好吧。”慕西妮很敷衍地說,“淚腺發達的小亞伯拉罕。”
這毫無誠意的一句話無疑再一次令家風嚴正的小亞伯拉罕面生慍色,為了避免一場即將到來的吵嘴,透特不得不將話題轉個方向,連忙問道:“樂子?什么樂子?”
“奧賽庫斯大人過來支援的時候,在大地的裂縫里撿到了一面神奇的魔鏡!”慕西妮興致勃勃地說,“那鏡子具有很強的活性和很高的智慧,能夠和人交談,知曉許多稀罕的知識,比如某種奇異非凡現象的形成原因,某種詭異難殺的非凡生物的弱點所在,哪些靈界生物比較友善,哪片靈界區域是生命的禁區……”
“它的鏡面能顯現出某個人的情況,某片區域的地形;而當人們根據自身情況向它提問時,它也能給出不錯的解答或者建議,比如下一次晉升的恰當時機,戰利品選擇哪一件比較好——它甚至還能告訴人怎么求婚成功的概率更大!”
“真的?”蘭狄完全被她繪聲繪色的描述吸引住了,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竟然還有這樣的事物!”
“若非親眼所見,我也很難相信呢。”慕西妮感慨道,“雖然說我們家也積攢了不少品質優良的神奇物品,但都不如那面鏡子奇特。”
“可一般來說,功效越強的非凡之物潛在危害也越大。”蘭狄突然想起來這事,神色變得有些擔憂,“獲得知識和建議的代價是什么呢?”
“這個嘛……反正有天使們看著,不會鬧出人命就對咯。”像是故意要吊人胃口一般,慕西妮沒有直說,“對了,如果你們有什么疑惑想要那鏡子解答,便趕緊去問吧,畢竟等善后工作做完,奧賽庫斯大人就該帶著那鏡子離開了——我聽說祂想將鏡子獻給主。”
“合情合理,我想只有這等奇異之物才能與主相配……透特?你去哪?”
“我去看那面鏡子,你們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