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被樹枝劃出來的細小傷口在一刻之后快速腐化流膿；一個面頰紅潤，聲若洪鐘的老人的困頓變成了淺眠，淺眠變成了深眠，深眠又變成了一睡不起；一個個因為負傷不得不躺在病榻上的強壯戰(zhàn)士體溫驟降，仿佛他們的生命已經(jīng)步入嚴冬；一頭頭母羊在哀叫中流產(chǎn)，沒有氣息的死胎落在干草上，干癟得嚇人。

“那屬于生的在衰敗，而屬于死的在昌盛……不錯，不錯……這正是始祖將要歸來的預兆！”

靈界深處，不死鳥們發(fā)出泣鳴一般的狂笑，它們盤旋在冥界之城的上空，跳著扭曲如象形文字的舞。

“可若是薩林格爾那個叛徒來壞事，我們也很難攔下祂。”

在一群喜悅的不死鳥之中，就數(shù)這一只最為憂心忡忡，也最為格格不入。

“盡管那叛徒確實奪走了始祖的大權，可也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掌握，”另一只不死鳥露出輕蔑的神色，“更何況我們和惡魔達成了協(xié)議，如果那叛徒真的敢來，一位攜帶惡魔君王恩賜的鮮血大公會幫我們攔住祂。”

“哼……他們可不值得相信。”

此言一出，那只倨傲的不死鳥沉默了，其余不死鳥同樣沉默了，因為它們知道這是事實——在更加古老的年代里，惡魔總是肆意揮灑著污染一切，顛覆一切的欲望，如果不是因為沒有選擇的空間，不死鳥們并不是很想跟惡魔合作。

“但至少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是相似的。”沉默了片刻后，又一只年紀稍長的不死鳥打破了沉默，“自從那太陽神出世后，惡魔的數(shù)量便開始銳減——他們的性命成為了人類晉升的功勛，他們的特性成為了人類手中的武器，而我們也是一樣的：就在今年，我們有三位姊妹變成了供‘牧羊人’驅策的亡靈，又有四位兄弟被那群自稱為‘亞伯拉罕’的人類奪去了特性，而新生的子嗣在羽翼未豐前便被獵殺的事亦時有發(fā)生……亡族滅種對我們來說已是可見的未來。”

這也是為什么它們對始祖的歸來如此渴望：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沒有強大神靈庇護的族群大都會落到衰敗的境地，巨龍，精靈還有魔狼都是很好的例子。

正當它們感到低沉時，一個混沌且不詳?shù)纳碛俺霈F(xiàn)了，那氣息是如此的險惡，以至于所有不死鳥都警覺地抬眼望去。

“各位盟友，看樣子你們已經(jīng)將‘圣骸’投放了，不知生者呻吟掙扎的情景可令你們滿足？”

祂的言辭很溫和，理應讓人心生愉悅，可當?shù)k張口時，仿佛有一萬張嘴巴同時開口，發(fā)出幽微險惡，此起彼伏的呢喃，將一顆顆心靈拖往墮落與毀滅的泥沼，每一個非凡者都會由衷地感到不適，甚至直接失控發(fā)狂。

“不錯，這情景確實由始祖的復蘇引發(fā)。”最年長的不死鳥微微頷首，“你們送來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圣骸’。”

“既然我們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的誠意，那你們也是時候報以對等的誠意了。”

“這是自然。”不死鳥之長不急不徐地說，“不過那些人類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們曾經(jīng)留下的布置，沒有足夠的祭壇，我們很難在東大陸構架出穩(wěn)定的深淵之門。”

那些古代祭壇有著增幅的作用，雖然單個效力有限，但如果連成一片便能充分從靈界借力，讓一些宏大的工程和復雜的操作事半功倍。

“既然這樣，那便由我代勞，去捏死那些礙事的蟲子吧。”

深淵的來使露出一個滲出鐵銹味的笑容，隨即化作一道黑煙消失了，徒留不死鳥們面面相覷——老實說，它們以為又要免不了一番試探性的討價還價。

星界之中。

在兩代全知全能者經(jīng)過不知多少輪精神交鋒后，一個小小的人形圍繞單片眼鏡勾勒出來。

那人形就像剛出生的嬰兒那么大，只不過祂的發(fā)育遠不如嬰孩那樣完全，它，或者說祂沒有五官，也沒有色彩，更沒有重量，虛幻得就像一團隨時都會消失的霧氣。

但這沒有關系，生命自會找到出路，在意識到一時無法形成整體后，祂決定先專注于部分，于是一只白藕似的小手率先凝出了形狀，這只手順從著偷竊的本能，虛虛一抓，將那份“空想家”唯一性抓在了手中，而這“唯一性”與容納者之間的聯(lián)系剎那間變得脆若懸絲，但又不至于完全脫離容納者的掌控。

【很好，比我預想的還要好……】感受到精神上驟減的壓力，神座上的太陽神嘴角浮現(xiàn)一絲微笑，【接下來……該將那個虛擬人格召回來了。】

大地之上。

一陣百川歸海般的吸引力傳來，“他”似有所感地望向高天，隨即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孟柏，或者說透特。

他看著那孩子指揮隊員協(xié)同配合，將整支小隊編成絞滅生機的網(wǎng)；看著他編織出一個個令人應接不暇的法術，像個嫻熟的指揮家一樣控制著戰(zhàn)斗的節(jié)奏；看著他帶人從一個城邦奔往另一個城邦，氣勢洶洶地碾碎一切阻礙他步伐的……看著他從一個總是會茫然地將頭轉向前輩的新兵，變成他人心目中的支柱。

他一直都看著，同時默默為那野草一樣的成長速度而驚嘆，盡管礙于一些客觀條件無法晉升，但這并不妨礙那孩子一毫一厘地積累種種素養(yǎng)，量變引發(fā)質(zhì)變——誰能說只有晉升才能代表變強呢？那些鍛煉，切磋，閱讀，探索皆有意義，皆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成為助力，正如此刻。

他想他可以放心地回到本體那邊了，帶著在這一千多個夢境里所回想起的，作為“人”時的那些記憶。

“我要離開了。”他如是說，“我會醒來，而你要活下去，到時我們可以一起喝上一杯……恰好你在軍營里也學會了喝酒。”

說完這無人聽到亦無人應答的話后，他升高，升高，直至那遙遠的星界，交織著光明與陰影的神國，與那份和本體維持著“藕斷絲連”微妙關系的“觀眾”唯一性融為一體。

透特其實一直有種被人罩著的感覺。

這種感覺在三年前就開始了，就是他一時大意在夢中對上了法布提然后差點精神受創(chuàng)那次，那種險些被深淵巨獸一口吞掉的恐懼感現(xiàn)在還殘留在心中，那個預知夢的其他情節(jié)也同樣能回憶起來……可他真的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化險為夷的了。

這事他還在日記里寫過，可每當他想要翻一翻日記尋找頭緒時，就會突然冒出來一件事——從出人命關天的緊急任務到去撈某個起夜時掉茅坑里的倒霉蛋不等——把他叫走；而在他終于排除萬難后，那幾天的天氣非常恰巧地變得悶熱潮濕，以至于那本日記變成了一個蘑菇的培養(yǎng)基，耕種者看了都夸長得好。

看得出來，有人非常不情愿他把這事弄明白。

透特在對著日記本上長勢喜人的蘑菇瞪了一會兒眼后，最終還是放棄了刨根問底的打算，反正那個不知名的人只是在暗搓搓地保護他又不是在暗搓搓地使壞。說實話他還蠻慶幸的——畢竟神秘世界的危險一個不留神就能讓人噶掉，被暗中護佑著怎么看也是一件睡著了都能笑醒的好事。

他因此感到安定，這份安定感三年來無時不刻浸染著他，從皮膚浸到骨髓，到最后成了他自身的一部分，以至于即便那個帶來安定感的存在悄然離去，他也并不感到恐慌。

盡管生活有時會變成一匹發(fā)瘋的馬，但他有的是勒緊韁繩的力氣，也不怕被顛下馬背，摔得粉身碎骨，甚至還能看一看兩邊快速后退的風景。

無論面對的是隊友的失控，驟起的叛亂，潛藏的魔狼，暴亂的巨人還是肆虐的惡靈，都無法讓預言大師編織法術的手指遲緩半分，他臉色冰冷如磐石，眉宇凌厲如刀劍，而這份冷厲在聽聞了寄生在一只幼年不死鳥身上的慕西妮帶回的，關于不死鳥和惡魔的驚天圖謀后，變成了一種行將噴發(fā)的憤怒。

“難怪……我就說古爾巴哈的傷怎么惡化得這么快。”

他們在一座叫歌陵的城邦戰(zhàn)斗時，透特的隊員，獵人古爾巴哈受了一道劃傷——那當真是一道很淺很淺，甚至沒有流多少血的劃傷，可在短短一分鐘后，那傷口便開始流出膿水，而如今三分鐘過去，這位身強體壯的獵人只能靠著一面斷墻喘息，當?shù)氐募浪景炎詈玫膫幎纪可狭耍蓞s像泥巴一樣毫無用處，幾只蒼蠅在古爾巴哈的傷口旁嗡嗡飛行著，被透特一巴掌拍碎。

青年人盎然的生機正在快速流逝，成為往昔死神歸來的祭品。

“隊長……我……”

似乎是透特的臉色太難看了，一貫瀟灑不羈的獵人想要道歉，可他的舌頭差點咬到了牙齒——他在打哆嗦，寒氣在他的血管里游走。

“別說話，保存體力。”

透特調(diào)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他氣的是那個明明都蓋上棺材板了還要仰臥起坐的不死鳥始祖，在他看來死掉的東西就該死透，萬萬不該來折騰活人，他還氣他自己，明明已經(jīng)預見到卡爾德隆的異狀了卻沒有以更加謹慎的方式的作戰(zhàn)，而且古爾巴哈沒有神性，即便看著生龍活虎的，在行動了七個小時后也需要休息……可他卻一直馬不停蹄地帶著人趕路。

盡管理性告訴透特，在這種雙方都在爭搶時間的情況下是容不下中場休息的，可看著奄奄一息的古爾巴哈，他還是忍不住設想起另一種可能。

與此同時，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從心靈頻道中傳來——那席卷了“全知全能五途徑”的集體性失控衰減了下去，即便獵人途徑的高位者不進行精神上的幫扶，他們也能如常作戰(zhàn)，正在快速奔赴各處戰(zhàn)場。

從咽喉擠出一口惡氣后，那種磨牙吮血的怒氣從透特臉上散去了，或者說匿去了，被無悲無喜的冷靜所取代，將古爾巴哈托付給歌陵的醫(yī)療兵后，他帶著剩下的隊員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任務一直在源源不斷地派發(fā)過來，就像不斷傾倒在磨盤中央的谷物，而他們盡量讓那磨盤轉的快一點，再快一點，哪怕倒進來是堅硬的石子，也要堅決而迅速地咬著牙碾過去。

冥界之城，卡爾德隆。

一道明凈而熾熱的光芒撕開了陰森死氣，緊接著是兩道，三道……數(shù)十道光之長槍一并投下，仿佛要將整片空間凈化！

在集體性失控出現(xiàn)衰退跡象后，純白天使·奧賽庫斯第一時間出手了，先前的沉寂是因為自制的缺乏使得祂的力量不再像圣典中所歌頌的那樣溫暖明澈，轉而變得暴烈且富有毀滅性，這份毀滅性很難精準地對準敵人，極有可能使得人類也融化在不容一絲雜質(zhì)的光明之中。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祂已經(jīng)找回了些許自制力，而且亞伯拉罕家族已經(jīng)借由內(nèi)應的情報，推算出了被不死鳥隱藏起來的，卡爾德隆的坐標，祂只需要朝著那個方向發(fā)動進攻即可！

一陣尖銳的長嘯從冥界之城的深處傳來，帶著冰川般徹骨的寒意——昔日的死神感受到了威脅，祂進一步掙開了永眠的夢，憑借生前強大的位格發(fā)動反擊，那道道無暗之槍有的黯然熄滅，有的仿佛被一張張無形的嘴巴吃掉了，真正逼到卡爾德隆跟前的僅余三分之一，于是不死鳥們有了喘息的余地，在被點燃之前四散逃開。

但人在慌亂中總會出錯，鳥也一樣。

一抹欺詐悄無聲息地迸發(fā)，惑亂了它們對于空間距離的感知，讓它們在驚慌閃躲中遠離了彼此，難以相互照應，剎那之間，一扇又一扇門趁機在它們身后無聲閉合，將它們分隔到不同的戰(zhàn)場，等待它們的是來一場場精心設計的復仇之災——以回敬它們先前將災殃偷運進一個個城鎮(zhèn)村莊又使之爆發(fā)的小動作。

透特從袖袋里掏出一個小瓶子，將一些還算保存完好的“星之蟲”收了進去。

老實說還能有點兒殘留他也挺意外的，因為深知“學徒”途徑的非凡生物有多么善于跑路，所以在目標被投放到面前的那一刻他就卯足了勁進行轟炸——是的，轟炸，不是“斬殺”或者“擊斃”之類帶有精準殺傷之意的詞語，那些因高速移動出現(xiàn)的殘影當真煩人，所以最好一開始就別讓它們使出這招。

【既然純白天使已經(jīng)緩過勁來了，那么風天使，智天使想必很快也會現(xiàn)身……】

砰！

心臟在激震，力度如此之大，透特幾乎沒拿穩(wěn)手中的瓶子。

一股帶著滔天腥氣的殺意席卷而來，令他有種想要將心臟都嘔出來的沖動，而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戰(zhàn)斗和訓練產(chǎn)生的條件反射戰(zhàn)勝了生理性的不適，讓透特做出了最為正確的選擇！

一對雪白的翅膀在他身后抖開。

【神秘再現(xiàn)·丑小鴨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