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以來,透特其實一直都有些憂心忡忡。
雖然他在“戰爭之紅”軍團,乃至整個神秘世界都適應得很快,甚至可以說如魚得水,但這并不妨礙他繼續憂心下去,設想出一種又一種可能危及自己和同伴性命的情況。
“如果遇上車輪戰,靈性的消耗跟不上補充該怎么辦?”
“戰爭主教的‘心靈溝通’能傳遞想法和念頭是很方便,可心靈瘟疫或者精神污染之類的壞東西會不會也跟著流通呢?”
“要是敵人擁有‘仲裁人’途徑的能力,來一句‘此地禁止神秘再現’,我豈不是會被動?”
有的問題已經被同伴思考過,所以他很容易就得到了答案,頂多根據個人的習慣做出些調整,有些通過集思廣益得到了解答,但更多的依賴于他自身的經歷和見識——為了獲得答案,他必須見得更多,做得更多,而在有了新的經歷和見識后,新的問題和憂慮也隨之萌發,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隊長,你都這么強了,有必要想得這么多嗎?”
他的隊員,獵人古爾巴哈曾經這么問,語氣灑脫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憂慮這種情緒是有傳染性的,而作為一個喜歡過歡快日子,夢想著成為吟游詩人的年輕人,古爾巴哈試圖抗拒這種傳染。
“有,你半夜小解都能一腳滑到坑里去,我怎么就沒可能在陰溝里翻船呢?”
“咱們忘了這事行嗎?”
“不行。”不顧獵人一臉社會性死亡的絕望,窺密人重新回到沉思狀態,“我們窺密人記性很好的。”
“所以你在繼力竭而死,失控而死,被禁非凡能力而死,被拿捏靈體之線而死后,又構想了什么死法?”
并不是所有人都對透特的憂思感到壓力倍增的,梅迪奇便是個例外,透特感覺這位上司格外喜歡拿自己取樂,祂對于自己的那些憂思也展現出興趣盎然的態度,雖然祂的語氣總是戲謔,但在透特很認真地訴說了自己的擔憂并提出了可能的解法后,梅迪奇干脆直接地給了他月假:每個月的最后五天,透特被允許去智天使的“問答之殿”學習,盡情提問與解惑。
至于智天使表達了希望將小窺密人調到“問答之殿”做學問的意愿,但被紅天使警惕且堅決地駁回就是題外話了。
“我在想要是我哪天落單遇上了天使該怎么辦。”透特審慎地說,“如果是我的話,大概還是可以掙扎兩下的。”
“掙扎兩下?”紅天使饒有興致地咀嚼著他的用詞,要知道從神和半神之間有著質的區分,能夠掙扎兩下已經很不得了了。
透特用行動回答了祂的疑惑,他已經解析出了“丑小鴨”那個童話故事中所蘊含的神秘本質,其名為“蛻變”:在那雙雪白的羽翼從背后展開的那一刻,梅迪奇感受到透特的位格猛然拔高了一個層次,而營地中的其余天使也感受到了這突然出現的強大氣息,紛紛警惕起來。
“這個狀態并不能真的讓我掌握‘賢者’或者‘奧術大師’的能力——畢竟那是蘊含在魔藥里的知識,只是讓我所擁有的每一項非凡技能的威力都提升到了天使層次,同時具備了完整的,可以隨意切換的神話生物形態。”
“那倒沒什么關系,反正你最不缺的就是花樣。”梅迪奇的目光帶上了估量的意味,“這樣的狀態能持續多久?”
“一天下來我大概能過十五分鐘的天使癮,如果有特殊的神秘學手段還能延長點,但考慮到缺乏對戰天使的實際經驗,這一刻鐘很可能縮水再縮水,所以,嗯……那個……”透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在您沒事的時候,我可以和您打架么?”
說罷,他小心翼翼地覷著梅迪奇的臉色,沒有生氣,只是很復雜,不等他將這份復雜解析,梅迪奇便給出了回應:“你還是先和序列2的天使交過手了再說,天使和天使之間亦有分別。”
“哦哦,這倒也是,循序漸進嘛……嗚嗚嗚?!”
透特的臉被掐住了,頰肉被像橡皮玩具一樣捏來捏去,雖然梅迪奇沒有戴手甲,不會在皮膚上留下劃痕,但獵人力氣之大依舊足以讓他痛得齜牙咧嘴,讓他不禁在心里大呼這這這是什么新興的酷刑嗎?下巴要脫臼了!
“真搞不明白,你小子是怎么做到一臉靦腆地提出這么大膽的要求的?表情難道不該更有挑戰性一點嗎?!”
巨大的轟鳴聲在靈界響起。
在那令人作嘔的殺意逼到面前時,透特先一步出手了——伴隨著三位天氣巨人的名字吐出舌尖,三張烏云匯聚而成的怒面居高臨下地噴吐電漿,飛竄而出的火鴉與之相撞,一簇簇耀眼的電火花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迸濺開來!
“走!”
興許是因為不乏和天使們交手的經歷,透特幾乎在瞬間判斷出那散發惡意的是一位強大的從神,盡管他能在“丑小鴨的蛻變”的加持下與對方抗衡一時半會,但隊員們——序列4的斐瑪和序列5的瑟蕾兒做不到這種事,他也完全不覺得光憑火雷夾擊就能讓一位從神殞命,但這至少是一道駭人的屏障,能夠為她們爭取到撤離的時間,以免被接下來的激戰撕碎!
而透特自己之所以選擇冒險留下,是因為在慕西妮傳來的情報中,有一位來自深淵的從神在扮演說客的角色,于各個族群中激起反叛之心——那惡魔特有的渾濁氣息讓他預感自己八成是碰上了對方,對于這樣一個幕后黑手,自然是要想辦法把祂釘住,免得祂再去別處作亂!
釘不死也沒關系,反正現在“全知全能五途徑”的高位者們已經恢復過來并加入戰場,自己已經通過心靈頻道明示了位置,祂們很快就能趕來!
沒有任何磨蹭,副隊長斐瑪順從了透特的安排,帶著瑟蕾兒在“門”途徑符咒的幫助下遁走了。
一個巍峨的身影在目光盡頭膨脹起來,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山。
山一般的惡魔頭生犄角有如兩把利劍,肉翅展開有如蔽日烏云——祂的神話生物形態有著強悍的肉體強度,剛剛的火雷夾擊沒能對其造成重創,只是讓祂感到了疼痛和威脅,祂發出飽含惡意與怨懟的咆哮,透特頓時心神一震,似乎有一個由充斥著毀滅意志和邪惡欲望的魔鬼在體內膨脹,渴望吞噬他的良知,撕開他的皮囊,取代他本尊!
在理智倒向癲狂的深淵前,透特在腦海中努力勾勒出那個女性鏡中人的形象,那和自己頗為相似的眉目在他心中激起一股狂熱的愛欲——這是那個名為“水仙花”的神話魔法的副作用,如果過分迷戀自己的鏡中倒影,很容易迷失在鏡中世界,再無法返回現在,而現在這份激情被他利用來和惡魔施加的毀滅欲望拉鋸,而他自己的理智則能在拉鋸中找到平衡點。
如果心靈受到了某種極端影響,自己又沒有心靈方面的能力,那就試試看能不能引入變量,這樣自己的理智便能達成一種穩定的狀態——無論是‘太陽’帶來的的狂熱,‘死神’引起的麻木,還是‘魔女’誘發的癡愛,都能在特殊險境中產生奇效。”
這是透特在和一些能夠影響心靈的天使切磋時總結出的小技巧。
透特其實很快就后悔跟梅迪奇夸下海口了。
“以半神的身份和半神切磋”與“以(類)天使的身份和天使交手”完全不能相提并論,在前一種情況他還有點兒難逢敵手,但在后一種情況基本就是跟陀螺似的挨抽,天使們的力量理所當然地更為強大,并且運用力量的方式大開大合中也透著謹慎和精巧,以至于他一度引以為傲的“神秘再現”效力都大打折扣。
【要放棄嗎?】
【不要!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退回舒適區也太沒出息了!梅迪奇會笑話我的!比起被他笑還不如接著挨抽呢!】
一生要強的中國男人就是如此砥礪前行(死要面子活受罪)!
盡管一開始的進展不盡人意,但量變總會帶來質變。
漸漸的,他在挨抽之余能稍微還兩下手了,漸漸的,局勢不再朝著對手那兒一邊倒,漸漸的,那短短的一刻鐘開始被各式各樣的非凡技能填的滿滿當當,漸漸的,對手的神色因思考變得深沉,出手時也變得愈發審慎——但并非因為擔心傷到年輕的窺密人,而是謹防勝利從疏忽中溜走。
對勝利的渴望在那雙紫色的眼睛里熊熊燃燒——盡管那力量與位格只是暫時的,可誰說短短一刻就不能摘得勝果?
深淵的來使,魔王的喉舌,近年來在異族之中挑起反叛之心的說客,鮮血大公,墮落之神的心情逐漸變得凝重。
因為在和那個紫眸的人類過了幾招后,祂意識到,這個路過一時興起想要捏扁的軟柿子大概,可能,應該是一個扎手的榴蓮——盡管祂推測對方的位格和力量只是得到了臨時性的提升,但在“全知全能”五條途徑的天使相繼回到戰場的現在,祂也不太敢賭。
【不能再耗下去了!】
念頭一轉,在拉開距離的片刻,墮落之神從口中吐出了一個個干癟的皮偶,這些皮偶遇風就長,變成了一個個仿佛由各種飛禽走獸拼合而成的扭曲怪物朝著透特撲去,透特正欲將它們斬于劍下,卻發現它們的體型仍在如氣球般急劇膨脹——最終爆炸開來,血肉,骨骼,還有能夠腐蝕身心的污染混在一起,連成了一片渾濁血海,讓透特不得不以星輝凝成屏障抵擋!
“痛……”
“救救我……”
在像太空垃圾一樣飄散到靈界各處前,那些個身軀破碎,唯余頭顱的生物痛苦地呢喃著——也正是因為失去了長著骨刺和肉瘤的詭異軀干,它們像人的那部分才得以凸顯出來,透特毫無表情的面孔抽動了一下,緊接著眼中決絕更甚。
【該死,祂想跑!】
趁著這“煙幕彈”的效果尚在,墮落之神轉身便要躍出靈界,但一道道蛟龍般的城墻緊追不放,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在透特的驅使下要如困住米諾陶諾斯一般將祂困住,一聲輕蔑的冷笑從惡魔喉中擠出,一團團散發著硫磺氣味的幽藍火球從祂手中飛散出去,將這魔怪的囚籠炸得粉碎!而那些破碎的磚石很快失去了實在的顏色與質感,分解成一粒粒細小的靈數,消失在空氣中。
但別的東西也被一起炸碎了。
那是一個被砌在石磚之中的盒子,質地粗糙,顏色也東一塊西一塊,像是一個缺少材料的匠人臨時拼出來的,而在那盒子粉碎的一刻,一些無形之物紛紛噴涌而出——生機枯竭的冰冷之感,頭暈目眩的病痛之感,骨骸僵硬的朽壞之感,心靈沉淪的麻木之感頓時包裹住了墮落之神!
神秘再現·潘多拉之匣!
這“天災人禍的容器”具有“唯一”的性質——它同時只能存在一個,除非舊的匣子開啟,附著其上的法術散去,否則施術者無法制造新的匣子。在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形容器損毀后,透特很快撿了不死鳥的骸骨和金屬做了一個新匣子,并讓兩位魔女往其中投入病疫和惡咒,而在他帶著匣子四處奔波的過程中,這匣子也吸納了一些彌漫在塵世間的死亡氣息!
【拖住祂了……不對!】
靈的氣息突然從那具巍峨而猙獰的軀殼上消失了,那個吐息間就能殺生百萬的惡魔突然變成了一具空殼,然后像秋天的樹葉一樣干癟下來,而在離透特更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沒有皮膚包裹,只是由血液和體液組成的模糊形體,血液和體液在祂的背后蔓延,組成了一對遮天蔽日的污穢之翼。
透特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因為他知道“鮮血大公”的血液和體液是無比危險的東西,如果說敵人剛才是個上了閥門的毒氣罐,那現在就是個敞口的毒氣罐!
“墮落!”
“死亡!”
“緩慢!”
“衰弱!”
那污穢之翼上浮現出一張張猙獰而怨毒的面孔,墮落之神雙翼一抖,它們便鮮血淋漓地分離,像索命的惡鬼般朝著透特飛來,口中還吐露著含義不同的污穢之語——這些惡魔語單詞即便是單個也不容易被輕易化解,連成一片時更是組成了一張致命的絞殺之網!
透特從那一張張逼近的面孔上感受到了靈的存在——它們曾經都是一個個鮮活的智慧生物,也曾有著自由無拘的靈魂,但隨著心靈被誘導著逐步墮落,它們屬于自己的部分便被逐漸掏空,而屬于墮落之神的意志取而代之,鞭笞著它們,役使著它們,以它們的痛苦和墮落來壯大自身。
墮落之神一邊揮灑著這些“墮落之靈”,一邊繼續向后退去——如果透特不能在短時間內化解這攻勢,那么即便目光看得再遠,也盯不住祂了。
【出來,另一個我!】
既然一個人短時間內很難收拾干凈,那就找一個臨時幫手!
一面水鏡從透特背后升騰起來,里面透出一個沉睡的女性形象,她在危機的感召下睜開眼睛,露出兩抹紫色……而就在她行將配合本體編織法術的前一刻,變故發生了。
天光大亮。
太陽升了起來,那神圣而明澈的光芒照亮了人間每一個逼仄的角落,穿透了靈界千年不散的灰霧,即便如晦暗如卡爾德隆也被光線勾勒出殘垣斷壁——一個從未如此燦爛的黎明已然到來,一個從未如此光輝的年代已然到來。
陽光溫和地籠罩著每一個人子,又將腐朽,寒冷,衰敗,污穢,邪惡,墮落嚴酷拒斥。
被陽光照拂到時,那些“墮落之靈”頓時燃起金色的火焰,一張張鮮血淋漓的面孔在其中哀嚎呻吟,顯得愈發扭曲可怖;但隨著污染被凈化,化作黑氣緩緩蒸發,那些仿佛來自地獄的面孔開始變得尋常起來——那是一張張人類的,精靈的,巨人的,血族的臉,這些臉龐上浮現出一種奴隸擺脫了苦役似的安寧神情,最后在光中消逝。
就像一個神跡。
【機會!】
墮落之神尚未意識到,在一個庫存極多的神秘學家面前,攻擊的斷檔是一件會危及性命的事——斷掉的時間越久,透特能翻出的花樣也越多,而在墮落之神因那陽光感到本能的不適,未能攻擊的三秒鐘內,鏡中人已經從水鏡中脫出并展現出完全的神話生物形態,那無數黑白分明的眼珠淡淡一掃,無窮無盡的信息便灌入墮落之神的腦海!
那信息是如此龐雜,難以篩選,難以甄別,以至于無法對現實做出反應!
與此同時,一把飽經風霜的長槍自透特手中投出,帶著比歲月還要恒久的殺意,直指墮落之神的頭顱,呼嘯而去!
“轟隆——”
似有流星劃過天際,那流星穿過鮮明濃郁的色塊,穿過灰蒙而虛幻的霧氣,穿過各種符號和象征后,從靈界穿出,撞在高聳的山脊上,發出一聲巨響,緊接著山石滾滾而下。
血液在山壁上流下一條污濁的河流,河流的源頭是一顆被牢牢釘在山壁上,被驚恐扭曲了表情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