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小玥。”

“嗯？”

滴答。

“小玥你在哪？”

“是誰？”

滴答。

“小玥快來媽媽這里。”

“媽媽？”

稚嫩的小男孩茫然的睜開眼，一只纖細溫暖的手輕輕包裹住了他幼小的掌心，秦漸玥仰起頭，看見了一個女人。

那是一個多美的女人啊，不，或許她的長相并不算多美，但偏偏就是無與倫比的溫柔，纖細的眉和露水般的眸，這個人仿佛是一泓甘甜的泉水塑造而成，她的身上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幽香，讓人忍不住就想靠近。

“媽媽。”秦漸玥喊出了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份。

孟蘭揉了揉他的頭，溫柔的問道：“今天小玥在學校乖不乖啊？”

“嗯，乖。”秦漸玥回答完母親的話，想起了今天要給母親的驚喜，他脫下背在背后的小書包，兩只手用力托著包，艱難的拉開書包的拉鏈，從里面拿出了一個有些粗糙的粘土雕塑，雕塑被固定在一個底座是木頭、被一個半圓柱玻璃罩著的瓶子里面，是一朵粉色的蘭花，他把書包放在地上，腳輕輕踮起，然后雙手捧起那個小瓶子遞到孟蘭面前，“媽媽，生日禮物。”

“小玥是送給媽媽的嗎？”孟蘭小心翼翼的接過來，開心的捧著手心里面，目不轉睛地看著，然后高興抱住五歲的小兒子，“謝謝小玥，媽媽很喜歡。”

這個懷抱熟悉又溫暖，氣息更是讓他有些心酸，但也是被這一抱，秦漸玥心底的茫然和不自在才徹底消散：“媽媽。”

孟蘭感動的抱著他，好一會才撒手，然后拉起他，兩個人一起向車子走去。

帶著秦漸玥坐上了車，開車的司機才啟動車子，載著兩個人向市中心的小套間開去。

“媽媽，今天爸爸會來嗎？”秦漸玥乖巧的抱著書包問道。

“爸爸很忙。”孟蘭摸了摸他的頭，“而且爸爸還要陪著夫人和你的哥哥，小玥要乖，知道嗎？”

“嗯嗯，我會乖乖的。”秦漸玥把書包放在一邊，湊過去抱住孟蘭的腰，“爸爸陪著夫人和哥哥，我就陪著媽媽，媽媽不會是一個人的，小玥會一直陪著你。”

孟蘭低下頭親了小奶團子的臉頰一口，愛不釋手的抱住他：“小玥真乖。”

秦漸玥反手抱住母親并不堅實但對于他來說足夠寬厚的脊背，腦袋靠在她的肩膀上，汲取著母親頸間讓他能都安心下來的味道，忽然，一只翅膀上帶著幽暗藍紋的半透明蝴蝶幽幽穿過車窗的透明玻璃向他飛來，扇動的翅膀落下細碎的熒光，蝴蝶在他的眼前飛過好幾圈，秦漸玥忍不住伸出手，讓它落在了自己已經略顯修長的指尖。

正當他打算凝視這只奇特的蝴蝶時，司機忽然停下了車，蝴蝶似乎被驚動到了，展開翅膀，匆匆飛去。

秦漸玥還想抓住它，只聽見司機用帶著悲傷的嗓音，低沉的說道：“先生，小少爺，醫院到了。”

醫院？

秦漸玥顯然有些沒太反應過來，愣在了原地，他這才發現抱住他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消失了，而他也從擁抱的姿勢變成端正地坐在后座上，車門外，一個身材挺拔，面容成熟穩重的男人，彎著腰看向車里的他，那是他的父親，秦滄，男人的手里抱著一束潔白的鈴蘭，還沾著干凈的露水。

“小玥，我們該下車了，媽媽在等我們。”秦滄朝他伸出手。

秦漸玥想起來了，他的媽媽去年得了癌癥，已經不行了，秦滄特意幫他請了假，親自去學校把他接過來，帶他去見孟蘭最后一面。

他茫然又無措的把手交給那個沉浸在悲傷中的男人，任由他牽著自己走進了面前那個白的刺眼、冷的刺骨的醫院，他腳步虛浮，一切仿佛一場夢一樣，牽著他往最深處走去。

私人病房的病床上，躺著一個插滿儀器、面容干枯的女人，此刻，秦漸玥就站在床邊，秦滄一雙眼滄桑又悲痛，他緊緊握著那個女人的手，垮下了他一直堅挺的脊背。

“再撐撐不行嗎？”秦滄幾乎是哀求的說道，“小玥還沒有長大。”

孟蘭無力搖了搖頭：“我撐不住了，對不起。”

“媽媽。”九歲的秦漸玥無力地跪在病床邊上，一雙眼止不住的流淚。

孟蘭不舍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帶著歉意看向秦滄：“對不起，先生，當年，是我故意接近你，我很抱歉，打擾了你原本安靜的生活，可是我沒有辦法違背父親的命令，是我的懦弱和無能，讓你這些年為我們為難了。”

秦滄搖了搖頭：“我早就知道了，我不怪你。”

孟蘭抽出手，摸了摸秦漸玥的臉頰：“小玥，對不起，哪怕到死，我都是一個自私懦弱的母親，但我沒有辦法反抗，以后，媽媽也不能再照顧你了，答應我，不要讓你爸爸為難。”

秦漸玥哭得撕心裂肺：“好，媽媽，我答應你，我不會讓爸爸為難的。”

孟蘭就這樣不舍地看著他，直到視線徹底渙散，她才解脫似的閉上了眼。

她這輩子被逼做了很多對不起秦滄，對不起秦家的事情，她明明知道是不對的，但是她也不敢去反抗，哪怕到死，也只能留下一句無用的“對不起”。

可她，真的沒有辦法反抗。

幽藍的蝴蝶在窗外駐足良久，忽然，它感受到了什么動靜，簇簇飛走。

此刻，方沁羽的客房。

葉彩有些緊張的看向緊閉的簾幕，眼神里滿是擔憂，商灼華細細看完了一卷羊皮卷，抬頭看向她，說道：“不用太擔憂，它會沒事的。”

“很明顯嗎？”葉彩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商灼華點了點頭。

葉彩吐了口氣：“真是，太失禮了。”她感覺到氣氛有一些尷尬，于是打算轉移一下話題：“商灼華，你在老師身邊很久了嗎？”

商灼華一邊收著羊皮卷一邊點頭：“很久了，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待著店長身邊，一直到今天。”

“從小？”葉彩吃驚。

“我已經不記得我的父母長什么樣了，我只記得他們在出事之前，把我托付給奧維恩家族，請求他們看著曾經庇護過店長的份上，庇護我。”商灼華仔細回想，一一敘述。

覺得自己似乎戳到了商灼華的傷心事，葉彩有些愧疚：“不好意思。”

“沒關系。”商灼華并不在意這些過去被人知曉，在他看來，過去就是自己的一部分，記得并不煎熬，說出來也不會痛苦。

但，回憶并不是對于所有人來說，都能夠付出全部拿起，再輕輕放下。有的時候，回憶對于一個人來說，是痛徹心扉的噩夢。

至少，對于夢境里的那個人，是這樣的。

“小玥，這是你的哥哥，秦陌。”秦滄大手扶著秦漸玥的后背，為他介紹他面前那個大了他三歲的男孩，然后他又看向對面那個他引以為傲的大兒子，“小陌，這是你的弟弟，叫秦漸玥，我告訴過你的，他的母親上個星期剛剛過世，從今天開始，他會留在我們家跟我們一起生活。”

秦漸玥看著眼前比他大了幾歲的男孩子，有些害怕的往后縮了縮，他知道，自己的母親只是秦滄在外面養的一個情婦而已，他的父親是帝都最大的企業家，有自己的家庭，他們的存在對于他的妻子和獨子來說，就是一顆埋在心底釘子，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所以，他不敢確定對面的人對他抱有什么樣的態度，他的母親已經死了，他現在能夠依靠的，只剩下了秦滄。

秦陌看著眼前有些畏畏縮縮的男孩子，有些不悅的皺了皺眉：一個男孩子，還是秦家的小少爺，怎么能如此膽小，這個樣子，怎么能夠擔起秦家的大任？

他對面這個孩子的身份，畢竟自從他出生之后，他的母親就把他當成了自己最大的敵人，每天都在逼著他努力學習，討秦滄的喜歡，防止被秦漸玥奪去秦家的一切，但其實在秦陌看來，這一切都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秦滄并不是一個色令智昏的人，更何況，他的身份與天賦努力擺在那里，秦家所有的人都會向著他，秦漸玥對于他來說，如果他有天賦，那么將來就會成為他的副手，如果沒有天賦，他也不介意養著一個沒能力的弟弟。在他看來，秦漸玥并不是一個敵人，起碼現在還不算，否則，他早該在四歲之后就被接回秦家，而不是等到現在。

見對方遲遲不說話，秦陌先打破了這個僵局，朝他走了幾步：“你好，我是你的哥哥，秦陌。”他伸出手，希望能夠讓他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

秦漸玥咬著唇，猶豫了一會，終于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哥哥。”

大兒子的懂事讓秦滄越發覺得虧欠和欣慰，但也想趁這個機會讓兩個人好好相處一番，于是他抬手拍了拍秦陌的肩膀，詢問道：“小陌，你愿不愿意帶弟弟去看看他的房間。”

“好。”秦陌點了點頭，拉著秦漸玥上了樓。

從進入這個金碧輝煌的大房子到被秦陌帶去房間，秦漸玥都沒有看見這個家的女主人，他父親真正的妻子，他有些好奇，但是直覺告訴他，不要問，不見她，才是最好的。

只可惜，有一些人見或不見，并不由得他作主。

秦滄并沒有區別對待兩個孩子，給秦漸玥準備的東西，無疑都是最好的，如果那溫馨的房間里，沒有坐著一個神色冷峻的女人。

女人穿著華麗的衣服，燈光的照耀下，耳上頸間的寶石閃閃發光，明明是一張姣好的面容，卻冷得跟厲鬼一樣，一雙眼鋒利冰冷，不怒自威。

“母親？”秦陌似乎很驚訝對方會出現在這里。

聽見秦陌的稱呼，秦漸玥肯定了面前這個婦人的身份，他一時有些無措，不知道該如何去跟眼前的人問候，下意識攥緊了秦陌的手。

秦夫人的目光在秦漸玥身上銳利的掃視好久，最后落在了他與秦陌交疊的手上，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秦夫人發出了一聲冷笑：“呵。”

聽見了這聲冷哼，秦漸玥幾乎是下意識的撒開了手，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把手乖乖的背到了身后，垂下了頭。

秦陌有些不高興的皺了皺眉：“母親。”秦漸玥的身份再如何尷尬，畢竟都是他的弟弟，他的母親或許是有錯的，但作為一個孩子，他是無辜的，畢竟，沒有人能夠決定自己的父母是誰。

秦夫人明白，自己的兒子自小跟著秦滄身邊長大，目光與格局，都遠勝過她這個母親，其實，她又何嘗不知道秦漸玥的無辜，可她又做錯了什么？憑什么要痛苦那么多年？

最終，她還是沒能說出什么重話，只是狠狠的瞪了秦漸玥一眼，快步離開了這個房間。

秦陌沒有多說什么，讓他好好休息之后，就離開了這里。

房門被重重關上，幼小的孩子站在這個寬敞得有些空蕩的房間，心里涌現出無盡的孤獨與恐慌，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向哪里，哪里又能容得下他，他沒有選擇的權利，也沒有離開的能力。

母親去世的悲傷，仆人怪異的眼神，秦夫人流露在面上的不喜，巨大的委屈和恐懼如潮水般襲來，企圖將他淹沒在那一個個溫馨卻又再不可能擁有的回憶里，他蜷縮在沙發的一角，無助又無聲哭泣。

他沒有發現，站在他身側的三道身影，眼神中充滿了憐憫。

但，即使憐憫，他們也無能為力，這場幻境，才剛剛進行到一半。

半個月后，帝都發生了兩件大事，秦夫人死了，秦小少爺失蹤了。

秦家幾乎是亂成了一團，所有人都知道，秦小少爺是秦滄養在外面的情婦生的私生子，多年養在外面，直到那個情婦死后，才被接回秦家，如今，他一回去，秦夫人就死了，而他也莫名其妙失蹤，實在是讓人不得不多想，是不是秦小少爺威脅到了秦少爺的地位，所以被秦夫人殺害。

實際上，他們也并沒有多想，秦漸玥確實是秦夫人偷偷送走的。

只可惜，她放了藥的那一碗湯，陰差陽錯送到了她的嘴邊，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只是等仆人發現的時候，她已經因為藥性相克，死在了自己房間里面。

當半是被強迫半是自愿離開秦漸玥再次回到秦家時，面對的是所有人惡毒的猜疑，以及秦滄與秦陌復雜的目光。

秦滄與秦陌雖然不相信這一切是秦漸玥獨自一個人能辦到的，也不相信秦漸玥會去做這種事情，但秦夫人的死明明白白的擺在眼前，帝都七嘴八舌的議論聲，終究是讓他們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再親近這個孩子。

最終，在所有人厭惡和笑話的目光中，他再一次被拋棄，送上了去往北美的飛機。

看著坐在飛機上那個孤獨的身影，方沁羽召出了尺骨，看著幽藍色的蝴蝶緩緩扇動翅膀落在她的指尖，她開口說道：“差不多了，去吧。”

蝴蝶扇了扇翅膀，似乎是在回應，緊接著，它飛向了那個孤獨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