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小酒站在堡主府的外面，一手提著紅布包裹的禮物，一手打著傘，小手凍的發紫。
祖父前天便命她來看望慰問俞舟，她拖著時間就是不愿意來，今日被祖父大罵一通，這才提著禮物挪來。
聽說俞舟凍病了，到現在還未醒來，全是她的錯？她不承認！自教習訓過后，她便不曾靠近欺負過俞舟。
而且，送禮賠罪這種事也不應該落到她的頭上吧，真不知道祖父是怎么想的！鬧掰了就鬧掰了，怕什么呢？
況且祖父明明自己也討厭俞舟，為什么還非要逼她走這一遭？
父親也狠心，讓她一個人過來認錯，她有什么錯啊？教習不都已經罰過了么?
今天這樣冷呢！為何不撥給幾個奴役陪同？
說她欺負了外人？可以往祖父父親母親哥哥姐姐怎么都不說呢？
再說那個外人俞舟，昏了三天？她可不信，肯定又是撒謊裝的，她絕不信！
蘆小酒孤身一人前來，在漫天的風雪中顯得格外渺小單薄。站在禁閉高大的府門前，滿心委屈。
片刻后，蘆小酒煩躁地伸出手叩響大門，出來了兩個烏襖小廝，說明來意后，將禮物交到小廝手上。
一個領著她從側門進入府內，走向大廳，拿著禮物的另一個則拐進風雪里消失了蹤影。
蘆小酒好奇地看著小廝，探究他會去哪里。
看完又觀察起大廳內的擺設，以往逢年過節祖父若是來拜會堡主，可從沒帶上她過。
“這堡主府好生氣派啊……”
蘆小酒看著屋內各式擺件簡直看癡了，甚至還有當今元金武學第一人莊凌飛的銅制小像!
蘆小酒目光火熱，莊凌飛！武功高強，俠肝義膽！她日后也要做這樣的人！
蘆小酒正出神著，也不知等了多久，先前那個消失的小廝不知何時回來了，身邊還多了個藍襖的伙計。
“這位女郎，方才我們已經將您的來意傳達給堡主及夫人，只是他們二位有事正忙，命我帶領女郎前去看望大女郎。
女郎，這邊請。”
海碩微躬著上身，看著蘆小酒小小一個走在前頭，心里對二當家蘆由慶頗為鄙夷。
呸！臉皮真厚，就讓一個不受寵的小女郎來賠禮道歉，明顯沒將咱們夫人放在眼里。
那俗話還說“子不教父之過”呢，這蘆小酒如此欺負大女郎，不都是他這個祖父默許的么！
這么小小的孩子犯了錯，當真要懲罰她不成，蘆由慶是算準了夫人不會和小孩子計較，呸！這二當家真是壞！
海碩皺著眉，面上不露分毫，心里卻七嘴八舌痛斥起二當家。
他是棠華的親哥哥，當然跟自家親妹子跟夫人站在一起。
蘆小酒不知道海碩在想什么，只沉默跟著慢慢走，不一會兒來到一座小院前。
海碩上前輕輕叩了叩院門，先出來一個健碩的粗使老媼，微微開出一道門縫，露出半頭銀發。同海碩低聲私語著什么。
蘆小酒微微歪頭，想聽個清楚。卻見海碩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這時候老媼完全打開了院門。
蘆小酒有些窘迫，忙快步搶先走進小院。
一步步走進眼前這座精致小巧的正房，蘆小酒心里既是嫉妒又是忐忑。
一個外來人住在這么好的院子里，有這樣精美的屋舍，而她一直不得祖父看重，現下還和幾個姊妹擠在一個破落的小院子里。
推開這扇門，不知道那俞舟是怎樣一副嘴臉？看到我向她低頭認錯，心里一定得意極了……可恨！
“棠華，棠華，出屋來！出屋來！快點!
蘆小酒蘆女郎，二當家的孫女，今天是來看望大女郎的。”
海碩看到蘆小酒的糾結，先邁一步叩響了門，朝著里頭喊了幾聲。
走出來一個圓臉侍女，先瞪了一眼海碩，嗔了一句:“吵死了吵死了!女郎還沒醒呢，吵死了！”
隨后狐疑地轉過頭，皺著眉逡視蘆小酒幾眼，頗不客氣地提問道：“你便是那蘆小酒？蘆由慶的孫女？哼…隨我來吧。”
蘆小酒被她盯得心虛，一聲冷哼更是讓她后背發涼。
等棠華完全轉過身，蘆小酒才后知后覺得不爽起來。
堡主府是氣派，可堡主府的侍女怎的如此沒有教養，還敢直呼她祖父的名諱…
越往里走，周身越暖。蘆小酒不安的心也隨著渾身的舒適酥軟慢慢安定下來。
不消多久，棠華轉身對她叮囑：“到了，女郎還未醒，探望是吧……你且小心些，動作輕柔些，別打攪女郎休息，早些離開。”
蘆小酒聽著這話正要反駁幾句，沒想到棠華剛說完便先打開門走了進去，走得極快，全然不顧她這個客人。
蘆小酒身量小，幾乎是小跑才勉強追上。
等追上棠華，遠遠看到床榻上的女孩，蘆小酒心里的質疑這才消失。
棠華這時已經圍坐在床邊，身旁還有個青襖侍女，二人正擠在一處，低頭私語著什么。
“蘆小酒蘆女郎?”
青襖侍女膚色白皙，身形瘦削，一雙眼眸透亮得像琥珀。
蘆小酒應聲向她望去，覺得她和自己最怕的大哥哥莫名地相像，不知不覺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格外地緊張。
“女郎不過來看看么？”
蘆小酒依言走過去。
“女郎怎么獨自一人看望，這么大的風雪？二當家真是心寬。”
蘆小酒回想起來，埋怨起家人，什么心寬？明明是心狠！
“哦對了，女郎可冷？”
“額……不冷，已經不冷了…”
棠花抱著手，插嘴道“哎……真是不公平呢，我們大女郎多么乖巧懂事，那日凍昏了過去，今日還未曾醒來。”忽然從喉嚨里冒出一聲冷笑，繼續道，“這幾日我摸著大女郎的手，跟雪似的冰人。”
說完還瞪了一眼蘆小酒。
蘆小酒心里升起一股說不出來的郁氣，有些無助有些慚愧有些后悔還有一些不服氣。
她俞舟乖巧懂事，難道她蘆小酒就罪大惡極了嗎？欺負俞舟的事就全賴她么？祖父還有那些同窗怎么不過來道歉呢！讓她一個人忍受一個侍女陰陽怪氣的羞辱！
而且自教習訓斥后，她便不曾做出那等過分的事來。
蘆小酒愈發難過起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視線逐漸模糊。
其實她今天很冷，特別的冷。
蘿岑暗中掐了掐棠華的腰間軟肉，得到后者一個訕笑的表情，只得頗為無奈地起身，走到桌邊倒了一杯熱水。
“抱歉女郎，大女郎不愛喝茶，這屋里只有一壺不久前剛煮沸的熱水。晾了這么久應是不燙了，女郎喝點吧。捂捂手也好。
本來還有些糕點，只是天寒，糕點已冷，秋婆片刻前端去了小廚房。女郎不如坐下等一等？”
蘆小酒感激地伸手接了過來，動作夸張地仰頭喝去，抬頭時努力將眼淚逼回去。
“謝謝你。”
“不必言謝。”
氣氛忽然冷了下來。
蘿岑就這樣看著蘆小酒，故作高深。
只見蘆小酒放下酒杯，朝床上的俞舟深深看了一眼，轉頭起身鞠了一躬，對她歉疚道：“祖父說的沒錯，我該來道歉，確實是我心眼兒小，把俞舟害成這樣，我對不起。
我雖然比俞舟大了三歲，但不如她聰慧努力，祖父說我技不如人，又蠢又懶，祖父沒有說錯，是我心胸狹窄，心生嫉妒，所以總是找俞舟麻煩。
我……我我知道我性格卑劣，做了錯事，但我拉不下面子給比自己厲害的小妹妹道歉……我……我……”
蘆小酒忽的一聲“哇”，大哭起來，兩手不住的抹眼淚，怎么也停不下來。
其實剛進小院她便想哭了，祖父的漠視，來時的怨氣，海碩的眼光，棠華的陰陽怪氣，蘿岑無聲的勸慰，還有心中的愧疚自卑，以及對俞舟隱隱的羨慕，無一不讓她淚水決堤。
說到底她不過也只有九歲罷了，怎么沒有俞舟這般有那么多的人疼她惜她……
看著蘆由慶的孫女哭成這樣，棠華蘿岑二人實在不知該如何哄小孩，四只手絞在一起，都沒有出聲。
“怎么回事，誰在此處喧嚷？”
秋婆的聲音由遠及近。
救星來了！蘿岑棠華二人兩眼一亮，忙小步跑了過去，幫忙端過糕點。
秋婆正奇怪著，往里屋走去。
這時哭聲漸小。秋婆一進去就見一女孩淚眼盈盈地望著自己，眼眶泛紅，頗為可憐。
“這……這是怎么回事?”
秋婆罕見地有些糊涂。蘿岑走過去低聲耳語，解釋清楚，秋婆方才明白。
“害，好孩子……你瞧這蜜橙糕好不好看?婆婆還蒸了些梅花團團，桂花糕，來，來，都嘗嘗——”
秋婆拈了片蜜橙糕，遞到蘆小酒的手里。
蘆小酒此時還掛著眼淚，倒是被轉移了注意力，仔細看向手心的蜜橙糕。
圓圓的蜜橙糕燦爛的好像太陽一樣，酸酸甜甜，帶著剛出鍋的熱氣，如暖陽般驅散了她所有的不快。
“好看好看，謝謝婆婆。”
蘆小酒真心笑了出來。
屋內人俱都松了口氣。
蘆小酒敞開心扉在屋內聊了很久。
等燭火漸暗，秋婆看著窗外的冬夜，自作主張送蘆小酒去客房過夜。
棠華陰陽怪氣的事她知曉，她確實一開始很心疼俞舟并且對這蘆小酒很是不喜。但今日看她哭凄凄的小臉，小小的一個，穿的也很單薄，站在那背影好像小俞舟。
與其責怪一個孩子，不如反省自己。
秋婆怨堡主，怨夫人，也怨二當家，更怨自己為什么在俞舟不回堡主府時多看一看問一問，及時施以援手，今日的事會不會就不會發生?只盼俞舟早日醒來，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送走屋內所有人后，秋婆還坐在床邊，嘮叨著瑣事。
燭芯“咔”的發出一聲細微的崩裂聲，燭光微晃，秋婆起身剪短了一截。
等再次坐下時，眼尖地瞥見俞舟的眉毛輕皺了下，長睫如蝶翅般微微顫動著。
秋婆驚喜地想要呼喚幾個丫頭，卻又怕驚到俞舟，只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默默等待著俞舟的蘇醒。
終于，須臾后，俞舟緩緩地睜開眼，無神的雙眸漸漸聚焦，鍍上一層新雨過后般的明亮。
俞舟只是無聲看著眼前，片刻才說道：
“婆婆，婆婆嗎?我……我醒來了。回到家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