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舟的聲音微啞,細(xì)弱的嗓音在如此沉寂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秋婆眼淚涌出來,想要伸手抱抱俞舟,又怕傷害到她使她不適,只能無措地掖掖被角,口中呢喃:“醒了好,醒了好……哦對了,渴了吧餓了吧,我叫芳環(huán)端些吃食來!”
秋婆像是想起什么,拔步就要向屋外走去,俞舟手腳無力,只能語言制止:“婆婆!不用不用了……我不餓也不渴,這會大家都歇下來了。您也去休息吧。”
秋婆只得作罷,轉(zhuǎn)身走回來,慢慢說道:“那婆婆也不困,婆婆就陪小舟舟講會兒話吧。”
從那日玉夫子訓(xùn)斥堡主夫人講起,然后是堡主夫人辭去二女郎的乳娘紅媽媽,再接著是堡主舉行集議,和周邊五座城池堡壘如間月城、富平堡等結(jié)成盟友。最后講到蘆小酒賠禮道歉。
俞舟心中好笑,不明白蘆小酒有什么好哭的,不管是被人慫恿攛掇著,哪怕后來有所收斂,但她做錯(cuò)了事不該懲罰么?有什么好委屈的。
俞舟并沒有心軟,困惑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秋婆怔住,干巴巴地說句“她已悔過……今日也算遭了冷待,算是懲罰……”
俞舟接過話又說:“這算什么…該原諒嗎,從此兩清?”
“是又不是?你自己看呢,想原諒便原諒,不想原諒也成……”
“哦,那不原諒。”
俞舟不再糾結(jié)下去,叫秋婆幫她扶坐起來。
秋婆上前攙扶,又為俞舟披上一件厚襖,問道:“婆婆問一句,這幾日昏睡,可曾夢到些什么?”
夢到了什么?俞舟搖了搖頭。
不知道為何,如今一點(diǎn)兒也記不起來,但心中有股莫大的恐慌感揮之不去,使她的胸口又悶又痛。但腦中就是想不起來。
不單是夢中記憶,那日回家的記憶也被斬?cái)喑蓛山兀€記得放走了一只小松鼠,而后便什么也不記得。
“好。那再說些其他的吧。婆婆我講講二女郎吧……是個(gè)調(diào)皮的孩子……”
秋婆語速慢,俞舟有耐心,就這般慢慢講到天明。
天光大亮,折茵小院漸漸蘇醒過來,人聲隱約。
俞舟的元?dú)饣剞D(zhuǎn)許多,不顧秋婆勸阻便要起身出屋看雪。
秋婆攔她不住,只得叫俞舟屋里的丫頭芳環(huán)掌傘隨行,又叫來蘿岑去小廚房打點(diǎn)些吃食,叫棠華往夫人處稟報(bào)消息。
事情安排好,秋婆想起昨日來的小客人,便差人喚去,沒想到小廝說蘆小酒早就不見了身影。
秋婆以為是聽錯(cuò)了,忙隨同小廝前去察看。
院中一時(shí)空了下來。
“俞舟!俞舟!你怎么跑出來了,你先前才在雪地里被凍暈過去,如今怎么又跑出來挨凍?快回去吧。”蘆小酒猶豫了一晚上,天一亮就躲在院子中的小亭子里,沒想到一出來便看到俞舟小小一個(gè)在雪中走路。
此刻也顧不上臉面,忙急切地大喊。
俞舟莞爾一笑,頓下腳步。
“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蘆小酒默然半晌,想了又想,走向俞舟,說道:“我這人膽小但又自大,沒有什么頭腦,容易受言語驅(qū)使。
無論是那些個(gè)所謂好友同窗,還是我的祖父家人,靠我自己都分辨不出來好壞,做了很多錯(cuò)事,說了很多錯(cuò)話,我知道自己很壞很討厭,不希求你原諒,但希望你給我個(gè)機(jī)會,我以后一定會改,你等著看就好。”
蘆小酒也沒想到,這些話講出來也沒有想象中那般艱難。
俞舟笑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向屋里。
“我等著。”
蘆小酒也不知道該如何言說自己心里的感覺,如釋重負(fù)的喜悅同時(shí)夾雜失落。
或許她早該來這一趟,而不是等到如今。
卻說進(jìn)屋的俞舟坐在桌邊神游天外,一旁的蘿岑早就等候著。
看她呆愣著,蘿岑不由催促道:“女郎快吃吧,這魚片粥煨得正是鮮甜糜爛,小廚房日日都做,就等著哪天女郎醒過來好嘗一嘗。”
俞舟回過神來,聞到粥香,頓覺饑餓,胃口大開,連連吃下兩碗半。
魚片粥下腹,心中的恐慌也壓下不少,身體也不再冷了。
俞舟向蘿岑問起城池結(jié)盟的事,可蘿岑卻只說出與蘆家堡結(jié)盟的五座城池,其余再深些的便不肯再說。眼看打聽不出,俞舟便提出要看看自己的妹妹蘆唱晚,蘿岑想了想,叫俞舟先休息,等明日雪停了便帶她去。
俞舟沒有回答蘿岑,她都走到這里了自是不會打道回府,便抬腳向母親的院子走去。
搖床微晃,雪白的被角伸出,俞舟知道,那里面包裹著自己的小妹妹。
俞舟的腳步慢了下來,慢慢地走著。
“呀……”
被這道奶呼呼的聲音嚇了一跳,俞舟湊近小寶寶的臉。
小寶寶渾身粉嫩,眼睛圓圓,雙眼黑亮宛如曜石,小手玉白好似藕段,真似粉雕玉琢一般,肉乎乎的小手從被窩中伸出來,在空中揮舞。
俞舟看得急切,想上前把那調(diào)皮的手塞回去。又顧慮到自己的手冰涼涼的,便先喊奶媽過來照看,自己把手捂熱了,才敢試探著摸摸妹妹的小臉兒。
軟軟的滑滑的暖暖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俞舟呆愣在原地,沉默地收回手,心里卻放起了煙花。
俞舟看著妹妹看了許久,直到棠華喊她去母親房中。
而榮娘抱起蘆唱晚,輕拍著小寶寶,向房中的蘿岑輕聲問道:“蘿岑姑娘,妾多嘴向您討教一個(gè)問題。”
榮娘是新請來的奶娘,比紅媽媽年輕幾歲,如今才只有二十來歲,雖只生養(yǎng)過一胎,不過她恭順溫良,給足蘿岑面子,蘿岑也愿意回答,給予同等的尊重。
她走過來說道:“榮媽媽但說無妨。”
“這位女郎就是大女郎?今早才醒了么?”
“是大女郎,平日都呆在武堂,不怎么回堡主府,這次也是趕上旬假了才回來。”
榮娘偷偷覷著蘿岑的臉色,謹(jǐn)慎問道“蘿岑姑娘,妾孤陋寡聞,聽旁人說大女郎非堡主親生,如今還冠著外姓,不知可否屬實(shí)?”
果不其然,蘿岑兩頰泛起微紅,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猛然朝她射了過來,聲量也提高了少許,道“不是親生如何?是親生又如何?榮媽媽沒見這世道,多少親生子嗣狼心狗肺,多少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可見血脈不是那么重要的,何況堡主自己都不介意,視如己出,何須旁人亂嚼舌根?”
榮娘見蘿岑動怒了,哪怕聲音不高,也透露出濃烈的不高興。眼下只能識趣地閉了嘴,順著話頭奉承幾句,便岔開了話題。
她先前托人打聽過,大女郎昏迷的這段時(shí)日,堡主及夫人除了安排幾個(gè)小廝侍女守候,便不曾親身前往看望過,堡主倒是看過一次,但停留不久,問過幾句便也離開了,可見這個(gè)大女郎是不受待見的。
不受待見便好,二女郎才算堡主頭一個(gè)有血緣的孩子,總是不同的,而她是二女郎的乳母,也算半個(gè)母親,細(xì)心侍候著,將來二女郎長大了,就算還有其他子嗣,這頭一個(gè)總是不同,得繼承這堡內(nèi)多少資產(chǎn)田地?到時(shí)候分她一些也未必沒有可能。大女郎畢竟是個(gè)外人,應(yīng)當(dāng)構(gòu)不成威脅。
這么一想,榮娘便安心了,面上愈發(fā)恭順。想起先前見到的清瘦身影,眼里竟帶了些憐憫。
看著也算乖巧,可惜無人撐腰,這亂世今后怎么活呢,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