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兒，坐下喝杯熱茶。”

俞舟依言坐下，不知道怎么面對這個母親。

自從醒來后，她對母愛的渴求似乎淡了許多，如今闊別再見，竟是有點尷尬。

“多少天了，母親都快忘記了你的臉了。”

“你身體恢復的好不好？有沒有哪處不舒服?”

“聽說蘆由慶的孫女好像來過，叫什么……算了不重要，舟兒你可見到了?”

胡嬙看似隨意，語速卻不慢，一句一句講出，俞舟都插不上嘴。

“怎么不說話?是不是嗓子不舒服?”

俞舟這才找到空隙。清清嗓子說道:“母親放心，我好全了，不過一次傷寒，平日強身健體起了大作用。

昨日玉夫子也來過，說我身體好全了，母親不必憂心，我嗓子也很好，至于蘆小酒，我見過了。”

胡嬙點點頭，也不知道該說些，只能揀起學業一事，干巴巴地說道:“你病了這么些時日，臘月底的年終考核就先別參加了，養養身體吧，不急這一時，把基礎打牢些。”

不急著這一時?怎么不急!

她還想早早完成學業，去外面看一眼呢!奸商蘆所有可答應她了，只要學業一結就帶她出去見見世面!

俞舟急地登時站起，反駁道:

“不!我身體好全了，拳法雖然生疏了些……但我會加緊訓練，那些書籍也會再看一遍，進度我會自己拉上來，考核我是一定要參加的!”

胡嬙柳眉倒豎，一拍桌子道“從你醒來到現在，三天都沒有，怎么好全了？！你聽為娘的，今年的考核別參加了，好好呆在府內靜養。最好武堂也先別去了明年開春再去!聽到了沒？”

“本來就沒有事，為何不讓我參加!”

“不許參加!落下病根子，釀成隱疾怎么辦？！”

“不會的，玉夫子說了我已好全，就是康復了！”

“玉夫子!玉夫子!你就那么聽玉夫子的話！不聽你娘的！

你到底是我的女兒!”

胡嬙掌心又是重重一拍桌子，氣得一吼。心中的憤怒委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斂了怒氣，故作平靜說道:“凡事不可操之過急，無需再說，你現在就在府中給我好好待著。

哦對了，結盟的事你也知曉，過幾日等天氣暖和些，間月城等五城來人，幾個城主會帶來府中做客，會帶幾個少年人。你們剛好交個朋友。”

俞舟平復心中酸澀，緩緩道:“母親如今想起來我是你的女兒，從前把我丟到武堂不管不問怎么不談操之過急！如今是我要上武堂，不是母親讓我上武堂，我也長大了，我有腿有手，母親管不住我的。”

說罷，竟是規矩地彎腰一禮，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眼里已經沒有我這個母親了，只有那個玉夫子!”胡嬙心痛地說道，抓起茶杯想要發怒擲出去，又驀然停下動作。

“罷了，棠華，你再去查查蘆玉娘的來歷，這回查仔細隱蔽些，

還有，撥幾個家丁護衛，守好折茵小院，尤其看好大女郎，她現在對我有怨氣，幾日便好了。等五城的人來了，她不會再任性。”

看到棠華擔憂的神色，胡嬙平靜下來說道:“我的舟兒向來乖巧守禮，守好這幾天最為重要。”

棠華應了聲“是”，轉到胡嬙身后幫她錘肩。

間月城，城主府。

夏九菡也在幫母親錘肩，看到母親兩眼微瞇，好像要睡了過去，忙出聲說道:“母親?母親!母親醒醒，女兒有事想商量……女兒不想去蘆家堡。就想留在府內。”

夏明月眼皮一抬，道:“必須去，沒得商量。”

夏九菡哭喪著臉，又試探道“那我……哥哥也得去!不能光我一個人受罪！無聊死了……”

“受罪？有什么受罪？你哥哥身體不好，天氣冷，他去才是受罪。”

“那……那妹妹去!”

“她?不成!小云……”

“為什么!我如今十四了，那小孩才六歲，根本聊不到一塊去!你老這樣，都不顧女兒心里如何如何想，就替女兒安排，這太不公平了。”

燈火明亮，照的人面帶暖色，亮堂堂的。夏明月看著自己傻乎乎的女兒亮晶晶的眼，無奈地捏了捏眉心。

夏九云是她的養女，雖然只有九歲，但心思浮動，喜好挑唆，容易惹事，她怕出事。

“倒是可以帶上小溪，他內向寡言，年紀與那孩子也相仿，也許還能交個朋友。”

“夏九溪?夏九溪就是個悶葫蘆，帶上他一定更無聊……真是服了……”

“沒得商量!再多說，一個都不給帶！”

夏九菡垂下雙手，知道母親沒有耐心了，只能怏怏告別，回屋去了，一路垂著腦袋，沒精打采。

等到了啟程的那一天，夏九菡還是佝僂著背，一臉生無可戀。

夏九溪和姐姐同乘一馬車，隨口關心了一句:“大姐姐昨夜沒有睡好嗎？”

夏九菡答了一句:“沒有，愁得睡不著。”

等著弟弟的下文，卻見夏九溪從座位底下的空格中拿出一本書簡來，讀得津津有味，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姐姐的回答。

夏九菡瞬間更失望了，握緊拳頭，兩頰鼓鼓。

弟弟什么的最討厭了！

夏明月也在車中，見此情形不由失笑，隨即又擔憂起今日的集會。

六座城池結盟，她間月城離蘆家堡最近，不出意外的話，今日便能抵達。其余四座這兩日應當都能來齊。不知道集會能商量出什么好結果。

元金霸道，已經單方面向大燕宣戰了。

兩國開戰就是遲早的事。夾在其中的小國如何才能避免?時間不多了，亂世就要來了。

武師出世已經很危險了，就怕那云端之上的高人下凡，也來踩一腳。

夏明月貴為一城之主，是有名的內勁武師，堪為女中豪杰。年少時也曾游歷四方，見識過大好河山。旁人恭維她實力超雄，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渺小。

同那些修仙者相比，凡人哪怕武者的性命，都有如螻蟻。

若真到了那一步，該如何護住自己的一城子民?

懷著憂慮，夏明月一下馬車，便打發一對兒女去玩，自己直奔議事大廳。

夏九菡則是不情愿地拉著弟弟夏九溪的手，去尋蘆家堡的大女郎。

未曾想夏九溪如電觸了一般，急急把手抽回，兩指拈出一張方帕，皺著好看的眉毛，一臉嫌棄地擦凈每根手指。

“大姐姐我長大了，不需要大姐幫忙，再者大姐姐的手……”

夏九菡被弟弟的眼神刺傷，原地跳了起來，質問道:“我手怎么了……你這臭小子！書讀的多了不起啊一個小雞仔又要講什么男女大防……看我不打……”

“有汗。”夏九溪毫不客氣地打斷。

兩個字讓夏九菡無語凝噎。

“算了不跟你計較，你自己走吧可得跟緊我了，我們去會會這大女郎……”

“聽人說啊，這大女郎不姓蘆，而是姓俞，名舟，文靜聰穎，武道也學的極好…好像聽說長得也蠻好看的…哎呀長相什么不重要，這么一說而已。”

“最重要的是人家聰明。三歲就開始接觸武學古籍了，嘖嘖，如今六歲都開始領悟化用了，真厲害……”

“我三歲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捏泥巴…哈哈哈不過你大姐我可是很會捏泥巴…”

“間月城的一群小孩里就屬我最會玩兒了哼哼…我還會捏泥人，惟妙惟肖!我書學學的也不錯嘛……”

“話又說回來，聽說這俞女郎生了病，前幾天才醒，待會兒你若見到了可不要欺負人家小姑娘，她比你小了一歲……對了!也不許言語傷人，聽到沒有?”

“你可別裝傻，說什么誠心話，其實就是故意往人心窩上插刀子！見到俞女郎溫柔守禮些……聽到沒有?”

“你小子，裝聾是吧，我告訴你，這里不是間月城，可不能放肆……”

夏九菡一路絮絮叨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聊得興奮，久久聽不到弟弟的回答才想起來轉身看一眼，沒想到夏九溪早就不在她的身后了。

“夏、九、溪、你、等、著!偏跟我反著來是吧？”夏九菡深呼吸好幾次才將怒氣壓了下去。

她拉住一個侍女，面上帶笑道:“麻煩這位姐姐幫我一個小忙，我是間月城主之女夏九菡，我弟弟夏九溪走丟了。”

看侍女有些畏縮的神色，夏菡停頓幾息后憋著笑說道:“姐姐不知道，我這弟弟小時候被狗啃了腦袋，而后便得了瘋病，自小癡傻，人又頑皮，不知道惹過多少亂子，麻煩姐姐幫我通傳一下管事，多找幾個人幫我找找我這個傻弟弟。”

侍女一聽，焦急地捏緊了手心。今日人多，大門敞開，不知道這客人會不會走失。

若客人有失，難保她們這些下人不受管事叱責。于是急忙答應，稟報給堡主府內幾位管事。

那邊眾人正在焦急地尋找著“癡傻”的夏九溪，而這邊的夏九溪正沿著府內花園中的小路悠閑地走著。

今日陽光正好，墻頭上的雪都化去了，露出半面灰白色的墻體，偶有幾只小雀，在墻頭跳來跳去，投下一片片跳躍的影子。

夏九溪享受此刻的愜意，覺得自己真是做出了明智之舉。

那勞什子女郎有什么好看的，美貌努力聰慧都是虛名而已。

蘆家堡是這帶城池中最有實力的城池，也是今日六座城池結盟的“老大哥”，這些虛名不過就是恭維而已。

一個比他還小的小女孩怎么看出美貌的？

而談及聰慧，他可不覺得一個學武的小女孩會有什么聰慧的?他最不喜歡武道，他大姐武學天賦最好，可人也最蠢。不過若這俞女郎性格溫柔，倒也好些，可到底還是愚昧的。

再說如今他已經七歲了，男女大防也該避避，讀書之人就應當潔身自好。

夏九溪尋覓到一處清凈之地，不由想要吟詩作賦，可偏偏才學不夠，張口結舌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他安慰自己年紀還小，眼尖地瞥到花園一角內有一處秋千架，沐浴在陽光中，玩心頓起，便想坐上去蕩一蕩。

正踩著雪走去，沒想到變故陡生。

不知何處刮起一大面碎雪，遮住他的視線。

原來是身旁的雪叢冒出一道嬌小身影，如風般卷到秋千架，借著力攀上旁邊的樹梢，如貓兒一般躍上墻頭。

夏九溪這會兒驚的張開嘴巴，也顧不上生氣。

而俞舟則是歇了口氣，回頭看看墻下傻站的男孩。

正準備道聲對不起，卻聽到了棠華的呼喊聲，只得歉疚一笑，微點了點頭，像鳥般輕盈地跳下墻頭，溜之大吉。

棠華邊趕邊叫人“大女郎跑了!大女郎跑了!快來人啊!追!”

夏九溪站在原地合上嘴巴，故作平靜道:“誰說俞女郎性子文靜來著……好路不走，反而飛檐走壁，倒是蠻特別的。”

不多時，這片清凈之地聚滿了人。

多虧了棠華的大嗓門，來客們都知道了兩個消息，一是蘆家堡的大女郎跑回堡內武堂了，二是間月城主的傻兒子找到了。

“多謝!多謝大家助我尋回不懂事的弟弟，九菡感激不盡。”夏九菡得意地拉著夏九溪鞠了一躬，而后告別眾人朝客房走去。

“這俞女郎不得了了哦，六歲就敢爬墻頭……沒嚇哭你吧，我的傻弟弟?”

夏九溪沒理會姐姐的揶揄，只認真問道:“我們明天能去看看那個武堂嗎？”

“看武堂?怎么?哦我曉得啦，你想看看那個俞女郎吧…我就說嘛怎么會不好奇，叫你不跟著我，不過今日你就是跟著也看不到…哈哈害……咱們是客人，聽主人安排就好，娘她們有許多事兒要做呢，別添堵了。”

夏菡本想再開幾句玩笑，看夏九溪神色莊嚴，便收起了作弄的心思。

“那蘆家堡大女郎貌似不怎么受待見，聽下人說是舊人遺腹子，在這堡中甚至沒有改姓，堡主夫人不提還好，若你提起，今日宴會丟了面子，他們找她麻煩怎么辦？

小姑娘怪可憐的，生病了堡主夫人都沒看望過呢，聽說在武堂也常受人刁難。”夏九菡點點弟弟額頭，“等以后得空了，咱們再去找她做朋友好不好?”

夏九溪罕見地沒有躲開，點點頭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