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在頭頂聚集。
萬鯉一看天色,就打消了蹲下系鞋帶的念頭。早上出門忘記帶傘,走在烏云之下無法從容。可是,在路邊的自動售貨機買一聽白咖啡、一路喝到離家不遠的大垃圾桶,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于是他拖沓著鞋帶加快腳步,為買白咖啡省下時間。
手機掃到支付碼,“嘀”的一聲。
“黑咖啡又賣完了,上班族真夠辛苦的。”萬鯉蹲下,眼睛瀏覽著貨架,左手推開擋板,售貨機自動播放語音:“現在是5月29日17時52分,感謝您的惠顧,歡迎下次再來!”
“還能再智能一點嗎?”
“祝您生日快樂!”歡快的機械音響起,一段熟悉的旋律才飄出來便被人捂得嚴嚴實實,雜音從指縫里偷跑,吱吱呀呀的。
“我想聽我媽當面和我說,機器人再見。”萬鯉踩著臟兮兮的鞋帶拉開拉環,邊走邊猛喝。每一仰脖,都順便觀察烏云的深淺,無謂地估計著何時下雨,卻始終不愿打開手機看一眼精準到分鐘的預報。
離家50米,剛好喝完咖啡。接下來用力捏扁,扔到5米外的綠色垃圾桶里,過一個路口,上樓回家。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今天也一樣。
萬鯉后撤一步,一手舉起易拉罐,一手伸直,閉起一只眼睛,瞄準垃圾桶。怪異姿勢引來路人好奇或是鄙夷的眼神,一如往常。
易拉罐即將投出,突然,地面不同于往日地裂開,裂縫里沖出十幾米高的水柱。萬鯉猝不及防,摔在地上,易拉罐脫手,“哐當”一聲,落在垃圾桶前1米左右的地方。
“請勿亂扔垃圾!請勿亂扔垃圾!”清潔機器人的顯示屏上亮起紅色的數字,并向這邊靠近。
“你讓我怎么撿……”萬鯉試圖起身卻再次失去平衡摔倒,在人行道上擦出幾道血痕,眼睛望向機器人,以及它后方傾倒的建筑物。
“請盡快撿拾垃圾,否則將進行扣分罰款處理!倒計時1分鐘!”機器人不知應該遠離水柱,還越來越近。
“別過來,危險!”他定是摔懵了,竟對機器人說話。
眼睜睜地看著機器人被水柱沖得七零八落,顯示屏飛進了垃圾桶。下一秒,倒塌的樓房將垃圾桶砸得粉碎,萬鯉就地滾了幾米才沒有被埋進去,但手機沒有他那么好的運氣,跟建筑物一起四分五裂了。他驚魂未定地爬起來,趁著地面暫時沒有震動,踉踉蹌蹌地往家跑去。
沒有收到相關災害的預警,不是地震。萬鯉慌亂中想到動漫中什么東西沖破封印,也是如此。
管它是什么,媽媽、弟弟和爺爺都還在家里,要趕快去找他們,還要聯系上父親。
他跑過一棟大樓時,玻璃幕墻突然爆裂,玻璃映照著烏云縫隙中的晚霞,煙花般綻開,星星點點余暉落在來不及躲避的人頭上,又綻出幾朵紅白相間的小煙花。
他只來得及蹲下,用書包護住頭。手臂不可避免地被玻璃劃傷了,還有些渣子濺進傷口,好在保住了小命。而放完“煙花”的大樓,緩緩后仰,仿佛完成使命般倒下去了。人的叫喚在巨大的轟隆聲面前微不足道。
萬幸生在舊城區,上學還保留紙質書,不然得拿全息投影課本去擋了。
萬鯉頂著書包,幅度極小地張望:街上幾乎沒有直立行走的人,建筑物扭曲掙扎幾下便東倒西歪,街道嚴重錯位,交通工具們撞成一團,金屬碎片濺落在地,爆炸聲不絕于耳,視線中一片凄慘。
這里離家不到50米,跑快點就到了,回家一切都好了。這些都是假的,只是全息投影的演習而已。萬鯉說服自己無視倒下的人,無視流出來的紅紅白白,站起來,拼命向家跑去,還小聲鼓勵自己:“都是假的……”
天上是呼之欲出的大水,下一刻就要兜頭蓋臉地澆來;身后慘叫聲如影隨形地追;腳下是大地巨人的血盆大口,隨時準備大快朵頤。對于從小在安全中長大的萬鯉而言,這無疑是世界末日。
“都是假的!”萬鯉試圖用自己的喊聲掩蓋真實。
還有最后一個紅綠燈,過去之后沖進小區,乘極速電梯上去只要5秒。他的大腦忽略了基本常識,只想盡快回家
是紅燈,萬鯉習慣性地停下等待。在他認識到事情遠比闖紅燈嚴重前,第二次地裂從斑馬線開始了。
這次的裂縫起碼有6米,冒出一股下水道的臭氣。萬鯉跳遠最好成績是5.6米,跳高也不錯,中間有個支撐的話,說不定可以過去。
用什么撐?
萬鯉還在琢磨這個問題,家那邊已經塌了。
轟隆轟隆。
是哪里?萬鯉茫然抬頭。
前面是哪里?那個被樓房壓得扭曲的伸縮門,即將被地面吞掉的“環海小區”四個字。
“家里還有人呢……”萬鯉撐在快斷的紅綠燈上才沒有癱倒,書包漸漸脫手。
“演習不要這么逼真吧……上一次也沒有這樣……”他喃喃自語,到現在都認為這是全息投影的災難演習。
回家就沒事了。
萬鯉拍拍臉頰,重新背好書包,從側面取出酒精和繃帶,簡單包扎傷口。劇烈的疼痛使他清醒了些:演習怎么會受傷?
那……家真的沒了?
現在該去哪里?去找父親嗎?
“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要保護媽媽、弟弟還有爺爺。”
早上出門時,父親這樣說。
太陽在父親身后,父親的臉在陰影里,陽光為他輪廓分明的臉勾上金邊。
現在陽光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萬鯉腦子里閃過很多片段。
學校老師說,現在的社會,家庭并不重要,只是多人合作互利罷了。
同學笑話他在舊時才有的母親節跑遍花店為母親買花。
新城區的人們說,舊城區之所以叫舊城區就是因為無法割舍血緣。
那么此刻,該去哪里?
難道不是只能抓住最后的血緣,去找父親嗎?
萬鯉開始挪動腳步,避開裂縫繞路回家。
可是舊城區靠海太近,如果發生海嘯,媽媽他們不就沒有獲救的希望了嗎?
父親的聲音回響在腦海,一遍又一遍。
“你要明白自己為什么叫鯉。”
萬鯉邊往下一個路口跑邊想起這個關于名字的小事。
“在遠古,有鯉魚躍龍門的說法,雖然頭破血流,但只要你躍過去就成了龍。我們希望你能飛躍龍門,替我,替家人爭一口氣。”
現在,前所未有的“龍門”就在眼前。
暴雨前的悶風呼嘯在耳邊,萬鯉覺得這是他迄今為止跑得最快的一次,兩條腿沒有阻力似的,一眨眼就到了下一個路口。
附近的人都快死完了,管它紅燈綠燈。萬鯉不帶停頓沖過馬路,踏著廢墟跑向十幾年以來頭一回變樣的家。
按照目前倒塌的形狀,13棟的36樓大概在小區的南邊。萬鯉手腳并用,注意力從傷處轉移,暫時忽略了疼痛。他爬到較高的地方俯視廢墟,尋找自己家在何處。
先認出來的是衣服。
自己的校服、弟弟的短袖、媽媽的長裙,全掛在廢墟間,沾著不知是誰的血。
萬鯉忽略了再次地裂的可能,也來不及思考有沒有退路,就那樣跳下去,扒拉開碎磚爛石,從陽臺鉆回了家。
“媽!小鯰!爺爺!”萬鯉貓著腰,在已經面目全非的家里呼喊家人,被灰塵嗆得胸悶氣短。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學校的優等人類測試。如果遇到這種突發事件,自己現在這樣做一定會得到最差的等級。那時還舉手問老師為什么要說假話,為什么要回答放棄他人、保全自己,全班同學都很詫異。結果放學被老師留下,問“說假話”是什么意思。后來才知道同學們都是發自內心選了最優答案,自己卻是為了得高分而選,并且當眾發出了可笑的疑問。
“媽——我放學了——”萬鯉繼續喊。
到底什么是最優解?是主觀認知,還是客觀事實呢?現在的“最優解”是去新城區避難并找到父親,否則不僅找不回家人,自己的小命也要搭進去,再喊幾次就走吧。想著這些,他盡可能地從廢墟里刨出點有用的東西裝進書包,還撿了包餅干,撕開包裝,慌慌忙忙地咽下去。剛吃了又發現找不到水喝,有些后悔,但也只好清清嗓子繼續喊。
“萬鯰!快出來!”萬鯉一喊,想起弟弟扔了自己剛寫完的作業后四處躲藏的情形。
“爺爺……”一急就給忘了,爺爺聽不見。
沒有一絲血跡的房間廢墟讓他無法死心。一路爬過來,坍塌的房屋里只要有人,多多少少有些血,自己家卻干干凈凈。陽臺那點血估計還是鄰居濺上的,可以忽略不計。
萬鯉很清楚,這個時間媽媽在準備晚飯,沒道理出門。而爺爺癱瘓在床,弟弟患有嚴重的認知障礙,媽媽即使早早察覺到地裂,也不可能拖著一老一小走遠。
會不會被父親接走避難了?他不愿意再接受壞消息了,明明只是不可靠的猜想,卻堅信是事實。自欺欺人之下,幾乎要聽見媽媽對他說的“生日快樂”,幾乎要聞到蛋糕的香味。
他決定立刻動身去新城區找父親,不知道這種特殊情況能不能放行。他邊往新城區的方向跑,邊想象自己在新城區外被地面吞噬的場景,新城區的守衛也許會冷眼旁觀,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完整的人變成一團肉泥。
這么大的災難,軍隊會派人救援的吧?
不過救援隊伍一時半會兒到不了舊城區,他心里很清楚。
仗著自己家離新城區的閘門不遠,萬鯉在這種地動山搖的情況下仍然有膽量直接往新城區跑。還沒跑出一百米,第三次地裂開始了。經過前兩次折騰,地面已經支離破碎,這下更是連立足點都難找,萬鯉毫無懸念地摔在了瓦礫之中。
摔倒的萬鯉不像逃跑時那樣慌亂,反而生出一種慷慨赴死的從容。他挪到一塊沒那么硌人的地方,右手支著腦袋,以標準的側躺姿勢面向新城區,心想別死太難看就行。只可惜大地無情,連這點愿望都不能滿足,萬鯉腦袋邊上咔咔一裂,高壓水柱險些削平頭蓋骨,幸好一個鯉魚打挺閃開了,顯然身體比大腦惜命。
怎么就這么巧呢,今天偏偏是我十五周歲生日。
萬鯉裝模作樣大嘆一聲,環顧四周,決定手腳并用爬去新城區。慢是慢點,總比一直摔跤的強,剛才只是運氣好,下一次指不定哪里磕壞了。他蛙跳幾下,蹲在倒下的路人身邊,滿懷歉意地扒下人家的外套,包在自己手上,然后小心且大膽地往新城區爬去。
還有幾百米就到新城區閘門,路卻被倒塌的樓房堵死了。萬鯉還是沒有從正常思維轉變過來,在路口前停下發愁。實話實說,即使道路暢通,萬鯉也爬不動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沒完沒了地流血,紗布早就浸透了,沒有手機不能求救,況且眼前攔路的建筑就是醫院,斷裂的鋼筋水泥間正散發著濃烈的消毒水味。令人膽寒的慘叫聲不絕于耳,四處掛著鮮紅,分不清是烏云縫里的夕陽還是血。
噢,差點忘了烏云。
萬鯉坐在地上,沒等看到頭頂的天空便感覺臉上落了水,緊接著不講道理似的,專往眼睛里滴,趁他擦拭之際,越下越大。
人常說禍不單行,任何情況也許都適用的,不然第四次地裂怎么也來趕巧?萬鯉揉著本就發紅的眼尾,在心里罵天罵地,扯下包在手上的外套,頂在頭上擋雨,盡可能往廢墟頂端爬。爬行過程中,萬鯉再次懷著歉意撿了幾部外觀完好的手機塞進書包,想著說不定能向父親求救。想法雖好,在災難面前卻顯得十分天真,腳下救命的支點毫無征兆地碎裂,兩只胳膊在空中胡亂撈了幾下,終于掉進了醫院的廢墟里。兩側的墻體迫不及待地向萬鯉塌過來,塵土、碎渣、雨滴,爭先恐后,蓋了一身。
跌落時萬鯉背部著地,雖有書包墊著,但也摔得不輕,五臟六腑都像是錯了位,新的痛楚迅速蓋過了原來的,連一聲叫喚都來不及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像一條摔在案板上的魚,想象死亡的時間都被剝奪。
縱使天降甘霖,也不是救他性命的及時雨,時不時往他臉頰上用力拍打的才是。
誰拍我的臉?
萬鯉猛地睜開眼睛。
面前是一位陌生軍人,看制服應該是陸軍后備隊的。
“醒了就好,你先別動,小同學,也不要勉強自己說話。”語氣很溫柔,與他將人拍醒的粗魯動作完全不相符。
“謝謝您!咳咳!救我……咳!一命。”萬鯉感激地握住軍人大哥的手,邊咳邊道謝。
“小沒良心的,先謝我,然后報上姓名來。”左后方響起一個拿腔拿調的聲音,聽上去讓人很不愉快。軍人大哥扶萬鯉坐起來,看著他身后說,這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您真是的,話兒都搶去了,我和他說什么呀。”那人往燈光里走了兩步,撩起外衣蹲在萬鯉面前,好讓他看清。
萬鯉盯著對方一雙標致的丹鳳眼,還有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勉為其難地說:“感謝您的救命之恩,咳咳,我叫萬鯉,萬能的萬,鯉魚的鯉,請問您……”
“噢,是那個萬家吧,我也不占你便宜,叫我蛇鷲老師就是。”他伸手點了一下萬鯉的臉頰,撐著膝蓋站起身,輕薄的衣擺掃萬鯉一臉。
衣服的料子雖然不同,款式卻是醫生的,那為什么讓他叫老師呢?萬鯉想問,又覺得不太禮貌,于是先規規矩矩地說一遍:“感謝蛇鷲老師!”對方很是受用,微微頷首,捋順衣襟,落落大方地還禮,頗有貴族風范。
萬鯉又多出一件想問的事,不過還是先問了自己昏迷后的情況。
軍人大哥掏出手機,給萬鯉看現在的時間:22:54。萬鯉小聲嘀咕:“這么晚了。”
“是啊,晚了,歇息去吧。”蛇鷲站在一旁翻揀藥物,瓶瓶罐罐在他手底下發出插嘴的聲音。軍人大哥對此沒有任何表示,只管講他的:“我到這里是七點半,救援機的儀表盤上顯示有強烈生命跡象,所以我下來了。”
“好萬鯉,我直說吧,他也困住了哦。”蛇鷲抱著手臂,食指斜在唇上,掩住嘴角的弧度。軍人大哥摸了摸帽檐,咧嘴苦笑,補充說:“我們七點多接到最高級別的通知,即刻開始搜救,但是八點多又說停止搜救,剛下到地面……就被解了繩子,所以……所以現在還出不去。”挺豪爽一軍人,越講到后面越沒底氣了,“出不去”三個字簡直不忍心讓萬鯉聽清。
蛇鷲擺夠了動作,過來撥開垂頭喪氣的軍人,說:“做好事才不留名,既然未遂,還是報上姓名,也好認識認識。”萬鯉兩邊都瞧瞧,感覺蛇鷲話里帶刺,不大友好。
那軍人大哥也是老實,經蛇鷲一提醒,忙不迭地說自己是該區二大隊的后備干部,姓劉名杰,稱呼隨意。
萬鯉趕緊喊了一聲劉大哥。
蛇鷲扔給他一袋葡萄糖,說喝了就快睡,傷養好再客套,年紀不大,也不知道哪里學的老氣橫秋。萬鯉想辯解,劉大哥抬手示意他打住,略帶忌憚地看了蛇鷲一眼。
“劉大哥,”萬鯉還是開口了,卻不是找蛇鷲,“可以借手機用用嗎?我想聯系一下家人。”對方把手機遞給他,提醒他現在幾乎沒信號,打不通別見怪。
萬鯉接過手機,開始撥號的時候才感覺自己兩條手臂都傷得不輕,每按一個數字都顫抖不已,滿身冷汗。
“客套沒學到家,又不懂得開口求人,活該嘛。”蛇鷲舒舒服服地躺在折疊陪護床上,看著廢墟上一線天空。
萬鯉沒理他,試了兩三次,撥通了電話。
“喂,爸爸,我是萬鯉,聽得到嗎?”
“……小鯉呀……怎么樣……我在……別——”電話中的聲音斷斷續續,還有奇怪的雜音。
“喂?爸爸?”
“咕嚕咕嚕……魚……別過來!咕嚕……”聲音像是沉在水里,很模糊,且意義不明。
“爸!你怎么了?”
“去找媽媽!”電話里突然爆發出尖銳的女聲,然后陷入寂靜,不到三秒就掛斷了。
蛇鷲恰好關掉了電源,萬鯉的臉在手機光的映照下無比蒼白,五官因恐懼而僵硬。
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的,是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