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風吹過窗欞,留下沙沙的殘響。
黎越在噩夢中驚醒,他盯著懸在頭頂的月影紗,緩緩調整著呼吸。
對于這樣的情形他已經極為熟悉,只是他沒想到,即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他仍然會重復地做那些夢。
夢里是破舊的孤兒院,不夠吃的食物,大孩子用盡各種天真殘忍的手段欺負比自己弱的小孩子,為的只是在貧瘠生活中一點微末的樂子。
孤兒院里不時就會來一些夫妻,他們是這些孩子們的希望,每個孩子都希望能離開,離開了就會有自己的房間,有能夠填飽肚子的三餐,也許還會有自己的電腦、自己的書桌、自己的游戲機。
那些夫妻每次來,最先挑中的,永遠是黎越。
他是男孩子,長著一張漂亮得挑不出毛病的臉,智商測試結果極度優秀,只要給與一些優質的教育資源,一定能培養成未來的精英。
但最后,所有的夫妻都放棄了黎越。
只因為一份心理咨詢師的報告。
那個心理咨詢師只來過孤兒院一次,匆匆給上百個孩子做了評估。
在黎越的報告里,他用潦草的字跡寫下了定論——“情緒感知力不敏銳,存在輕微的攻擊性,希望重點觀察,以免日后無法正常融入社會”。
心理咨詢師的原意已經不得而知,但在無數夫妻的解讀下,這份報告的意思就是,這很可能是個孤僻、冷血、甚至有反社會型人格的孩子。
哪個收養家庭會要這樣的孩子?
于是在整個長大的過程中,黎越一遍遍地被領到院長辦公室,和那些夫妻對話,又一遍遍承受否定,最終被退貨給了孤兒院。
其他孩子們嘲笑他,知道他是永遠不會被領走的殘次品,于是加倍地欺負他。
那份來自心理咨詢師的判詞沉重地壓在黎越的身上,他當真變得越來越冷感了,在他的世界里,所有對他露出過溫暖笑容的人,最終都放棄了他。
所以黎越的世界沒有朋友或敵人,他只是永遠選擇對自己最優的策略。
《風息術》這件事很簡單,他只是在根據環境,不斷調整策略罷了——
顧霜染已經拿到了《風息術》,衛瀟瀟顯然比他更容易把它拿回來,那么這時候對衛瀟瀟說合作就是理性最優選擇,《風息術》到了衛瀟瀟手里后,他們可以分享這個成果。
但衛瀟瀟只是引走了顧霜染,《風息術》落到了黎越的手里,在這種情況下,他沒必要再讓這個無法確定是敵是友的女人也會這個世界中最強的能力。
——是的,無法確定是敵是友,這就是黎越對他和衛瀟瀟關系的定義。
無關愛恨,無關情誼,黎越沒有這個概念,他只是單純地認為環境在變化,所以沒有永遠的朋友或敵人。
*
后半夜風聲越來越大,黎越并不想再入夢面對那個噩夢般的孤兒院,于是他起身向外走去。
門口守著個粗使丫鬟,正靠在門框上打盹,門一開她差點摔到黎越身上。
“公……公子。”丫鬟嚇醒了,“什么事?”
黎越:“我想洗個澡。”
“沐浴?”丫鬟揉著眼睛站起身來,“我去給公子準備。”
這丫鬟的手腳很是麻利,轉眼間,浴桶和屏風都已經擺好。
“公子怎么深夜要沐浴啊。”丫鬟一邊往浴桶里倒熱水,一邊問黎越。
這是黎越之前的習慣,睡不著的時候,他就去浴室放一缸水,溫熱的水流可以讓他放松些。
但他無意回答丫鬟的話,黎越不喜歡話多的人——說起來,衛瀟瀟的話就挺多。
然而丫鬟一點也體會不到黎越沉默里包含的厭煩,自顧自地喋喋不休,她聲音粗啞,像是年紀輕輕聲帶就壞了:“水有點燙,是我叫門房現燒的,他大半夜起來還不怎么樂意,吼了我幾嗓子,你說他也是丞相府里的人,怎么一點也沒學來公子的風雅……”
黎越覺得耳朵邊嗡嗡的,他揮了揮手想叫丫鬟出去,丫鬟卻完全沒眼力見兒,興高采烈地湊上來:“公子,水差不多了,我幫你寬衣。”
黎越終于忍不住出言呵斥了:“不必,出去。”
“誒,好嘞。”丫鬟抹了抹臉,她一股村土氣,小臉兒也黝黑黝黑的,“那我在外頭守著,公子有啥吩咐就叫我。”
丫鬟出去了,黎越自己脫了衣服,沉入水中。
灼熱的水流果真讓他放松了些,也在這個后半夜的混沌中,讓他的腦子更清醒了些。
黎越突然感覺到哪里不對。
上官公子一直以風流聞名,在外拈花惹草,屋內也養了個小型的六宮粉黛。
他之前見到的丫鬟都長得纖細裊娜,按理說近身伺候的人里,不該有這么粗笨村土的……
黎越還沒想完,門就又被推開了。
“公子,我給你搓澡!”還是那個丫鬟,興高采烈地沖了進來,“我搓澡手藝可好了!”
黎越一驚,他想要直接把這個丫鬟扔出去,然而此刻不著寸縷的狀態使得他只能呆在浴桶中呵斥:“出去!”
丫鬟恍若未聞,一陣風似的繞到了黎越身后,她的手搭上了黎越的肩頸:“不搓澡的話,按摩我也很擅長的……”
腦子里像是閃過一道電,黎越突然想起了他那個搭檔在轉編劇之前,老本行是做什么的了。
然而已經晚了。
一枚薄薄的鋒刃抵在了黎越的喉頭,只要他敢動,就會立刻見血。
優秀女演員衛瀟瀟一手握著刀,一手擦了把臉上的煤灰,神情淡淡。
“黎老師,別來無恙啊。”
*
寂靜。
長久的寂靜。
浴桶里的白霧氤氳在整個室內,黎越的肌肉線條在水霧中若隱若現,然而這個氛圍偏偏劍拔弩張,不帶一絲曖昧。
黎越在浴桶中端坐,他的臉上沒有羞愧,也沒有懼怕,只是在鎮定地思考著當下環境中,自己的理性最優策略。
片刻后,他平靜道:“《風息術》在床旁第二個柜子的抽屜里,你可以拿走。”
衛瀟瀟輕哧一聲,搖搖頭:“你覺得這樣我就會把你騙我的事揭過不提?你是什么沒有感情的動物嗎?”
是的,我是。黎越在心里回答。
但即使再沒感情,黎越也知道他要真這么說,只會加倍觸怒還拿著刀的衛瀟瀟。
于是他選擇了閉嘴。
黎越沉默,衛瀟瀟怒氣更盛,她拿刀的手往黎越的脖子上緊了緊:“你知道嗎?我最討厭被人騙的感覺了。”
“你說,現在我把你殺掉,然后把《風息術》拿走,是不是最好的選擇?”
“不是。”
黎越答得飛快,語調極度冷靜,就好像在回答什么嚴肅的學術問題一樣。
“我是丞相之子,我如果死在自己的房間里,就是值得大理寺傾巢出動的命案。”
“女主顧霜染是大理寺第一女神探,她的探案能力是你設定的,極其強大。”黎越補充,“而且她在藏書閣見過我們,以為我是你的情人。”
衛瀟瀟握刀的手僵了僵。
“殺人動機為情殺,長公主府的人無法為你提供不在場證明,再加上失竊的《風息術》還在你那,一環扣一環。”黎越道,“你甚至等不到長公主出事,就會先作為一個小單元案件的殺人兇手死掉。”
“所以你什么意思?”衛瀟瀟打斷黎越,“你的意思是我只能這么算了?”
“這么說不嚴謹。”黎越道,“應該說這一次只能算了,以后可能可以再殺。”
如果別人說這話,聽上去就會很像諷刺,但黎越面無表情、語氣毫無起伏地說出來,聽上去就很像一個真誠的建議。
“……”衛瀟瀟收刀入鞘,快步來到黎越說的柜子旁,很快翻出了《風息術》。
能把《風息術》搶回來,就算不虛此行。
衛瀟瀟把《風息術》在懷中放好,這邊黎越也已經披上了外袍,他還沒來得及系上帶子,小腹肌肉線條分明,衛瀟瀟也不避諱,直勾勾地盯著看。
黎越的臉色一言難盡:“你不該回避一下么?”
“回避什么?”衛瀟瀟拿到了《風息術》,心情好了不少,大言不慚地笑了笑,“我一生行善積德,這是我應該看到的。”
黎越:“……”
他系好衣帶,沖衛瀟瀟冷淡地點了個頭,算是告別:“后會有期。”
衛瀟瀟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心說跟你這貨再見面恐怕沒什么好事,轉身就著窗子翻了出去,消失在了即將破曉的天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