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深林的的老屋，老屋構造全部由土磚搭建，年舊失修的瓦頂，碎了玻璃的老軒窗，都是這個老屋的標配。

老人坐在輪椅上，漸漸有了睡意。

這是他來到人世間的第七十三年，他在紙上顫顫巍巍地寫到：小院里的草長滿了天，大概等到初秋時節，老伴碑前的草就會淹沒我了。

他的手上長滿了老年斑，關節已不再靈活，額頭上堆積如山的皺紋，凹陷的眼珠失焦，瘦弱的軀干干癟，只有脈絡和呼吸依然鮮活。

老人感受著山間的風，村口那年百年老樟安然無恙，爬滿白墻的凌霄花萎靡，只有一地的花泥靜靜氤氳在時光里。

竹林里筆直的腰板，一個個抖落身上的風雅，有風襲來時，他們交頭接耳，迎來歡聲笑語，仿佛在討論著什么有趣的事情。

簌簌的棗花落在地上，老張戴著帽子，穿著軍綠色的布鞋，還彎著腰悉心開墾著土地，拿起鋤頭除草的樣子，還真跟當年追村花阿春一樣認真。

山上的合歡花絮朵朵，他們雙羽復合的葉片像極了怕生的含羞草，含羞草雖然會躲著人，合歡不是樹里的孬種，他們姿態優美，喜愛陽光耐干燥，最宜栽種在貧瘠之地，它們強悍的生命力，源自上千年的衍化，迸發出碎屑一樣的光芒。

在晚唐詩人李商隱的《相思樹上》清代詞人納蘭性德的《生查子》，梁武帝蕭衍的《子夜四時歌·繡帶合歡結》，用搖曳多姿的合歡來指代曼妙清影的女子，這種百轉千回的相思與合歡的亭亭如蓋映襯，正好召回了詩人心底的思緒。

老人年輕時也遇到過如白月光一樣的老伴，六十年代的包辦婚姻很多，老人和老伴就是其中一隊，起初是因為媒婆的一句介紹而動心，到后來以合歡花作為定情，彼此相贈交換心意，老人一生守護著這座山林，他讀過書，認過字，在他腦海里寥寥幾字中，合歡的美是無法概括的。

生在高端，始終傲然挺立，花苞含蓄，花絲輕茸，粉嫩如夢，這就是他對于合歡的闡釋。老人在報紙上曾經看到過，合歡樹葉羽葉對生，寓有永結同心之意，在古人的意境中，是青鸞的化身，葉子如豐厚的羽翼，花絮如艷麗的鳥冠，可見這是一個多么優美的形容。

合歡晝開夜合，花語是“激情”，也許它們跟人一樣，白天沐光而生長，把最好的姿態展現出來，夜晚也會疲憊，收攏了布滿絨毛的葉軸，挨著彼此說會悄悄話，即便是更深露重的夜晚，也不會有寂寞作祟。

在漢代，古人有把合歡栽種在庭院的習慣，在燥熱的夏天，不僅能庇蔭，而且有解郁安神的作用，合歡花熬成濃汁擦洗口腔可以治療疾病，合歡皮加上其他藥材，以溫酒服下治療跌打損傷。

竹林七賢中的嵇康著作《養生論》言：“萱草忘憂，合歡蠲忿”，意思是黃花菜可以治療身體煩熱、去濕氣的藥理功效，能使人心安神定，忘卻暫時的煩惱與憂愁，其忘憂的意蘊也由此引申而來，而合歡有消除怨念的作用，能幫助人理氣，活絡，開胃，先不論有沒有考究，但大抵能令人忘卻煩憂，也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老人朦朧中觸到了一束光，他坐在輪椅上試圖起身，下肢沿著脊髓傳來的刺痛感不斷傳來，他急著想捕捉那抹虛幻，可額頭上的汗液卻持續滴落，他只好抓起旁邊的毛巾，去擦暴露在外的皮膚，遍布皺紋的手上青筋突兀，他顫顫巍巍地扶住輪椅，最后放棄了。

頭頂驕陽滾燙，檐下老人沉思。前幾天有一波帶著電鉆的中年人來到這里，不由分說對著樹木一頓砍伐，老人用輪椅代替雙腿，走不了很遠的路，只能竭力勸阻他們，可這有什么辦法嗎？

在烏鴉的眼里，也是白鶴也是錯誤。有人為了利益和金錢，破壞整個生態系統平衡，那么就有人極力保護著這個世界，我們沒有資格站在制高點去評價別人，也沒有必要去評判是非，做好自己就可以，何必干涉他人自由？

也許，一切交給安排最合適。

27時，老人正式入職，成為這片山區的護林員，經過層層考核，老人終于帶著工具來到了這座大山，帶領老鄉們從宣傳，開荒，植樹，吊水，裁剪，到巡山慢慢地慢慢地，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了這個陣列，看著家鄉一點點變好，老鄉心里感到無比的安穩。

他成天圍繞著這座大山，熟悉山上的一草一木，從前的荒原變好，也吸引了無數外來者，他們販賣野生動物，隨意砍伐樹木，采摘全株藥材不留一個活本，這些行為都是對大自然的不敬。

殊不知，這種小范圍的傷害，已經造成了大范圍的不適，隨著山體滑坡、氣候焦慮、瀕危動物越來越稀少，也警惕我們必須齊心協力守護好這個大家庭。

老人曾有幸為整片山區陌生的植物命名，自然也十分愛惜這座山區，他知道，一個人成就不了大義，他也勸被自小被養在姑姑家的兒子回歸園林，可他始終迷戀現實的繁華，不愿放棄原本的生活。

他這一生，驅趕過許許多多帶著獵槍和斧頭的獵人，他們大多行為不端，抵死不承認自己的錯誤，并且在這條道路上越來越遠，盡管年過七旬的老人圍著這座大山打轉，配合年輕的志愿者孩子們貼滿“愛護環境，保護生靈”的可溶性海報，但還是阻擋不了野心勃勃的偷獵者和伐木工。

他漸漸習慣了這個大自然的勝負淘汰寶典，卻不贊同人類作為主宰者，始終行使著不對等的權利，所以很多事情必須得從自身做起。

他在后山的荒地開墾出一片土地，每日滋潤與施肥，讓這片野區保持昂然生機，做到使用環保袋，垃圾分類。

還督促村民不能就地生火，不能隨地焚燒秸稈，非重大節日不能燃放煙花爆竹，清明重陽禁明火，林區一個煙蒂頭罰款100，必要時候隨時檢查高大喬木上的攝像頭磨損程度。

后來老人家在林區納入高齡，隨著常年居住在幽暗的林區，老人的風濕成了慣病，并且需要借助輪椅行走，村民們好心，有空沒空就給老人送瓜果蔬菜，關系更為親切的更是圍在灶爐前邊給老人解悶，邊笑著做飯。

但這也引起了一些城市遷居到農村，磚房建別墅的拆遷戶的關注，有些嘴巴不干凈的大媽，總是圍坐在一堆摘菜時，議論別人的長短，有講老人家的兒女不孝順，迫使他成為空巢老人的；也有講老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甚者講老人家一輩子勤懇地為林區，指責國家沒半點補貼的，總而言之傳出的話特別難聽。

但我們沒辦法控制流言蜚語，只能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事實并不是如此。老人也這么覺得，別人的嘴又堵不住，不如索性做好眼前。

老人心甘情愿守護著這片山林，且不圖回報，親生兒子雖然不在身邊，老伴也早早離去，但是老人每天過得依然幸福與充足，仿佛這座大山就是他的依靠，這些茁壯成長的樹苗就是他源源不斷的希望。

如果黨和國家再給他一次機會立誓，他也不想許海枯石爛、天荒地老的承諾，而是選擇用自己的實踐證明，這些都是他最珍視的東西，沒人可以輕視它，忽略它。

這些合歡的樹齡，已經有整整50年了，是他最初任職，向機關拿取糧票兌成的樹苗錢，當時他興奮又著急，來到這里上班的第一天，他就跑遍了全村請教當地的村民如何栽培，這些視若生命的樹苗，經歷了風霜雨雪，總算是活過來了！

這些合歡樹對于他也有非凡的意義，老伴走后，成了唯一陪伴他的親人，而且也有很高的藥用價值，雖然老人心中執拗，藥材商從村里收購要村長首肯，老人一定是第一個不答應的。

陽光斑駁，落在細碎的葉脈上，合歡花卻在一張一翕間，散發出生命的活力，樹影婆娑，相映成趣，樹上的鳥兒互相挑逗，樹下的老人脊梁彎曲。

秋日的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絲微微浮動的燥意，老人搖起一旁的蒲扇，聽著收音機里回蕩在耳畔的《西廂記》，花旦用越劇婉轉的唱著一句“荒村雨露眠宜早，夜店霜橋起要遲，你休要一春魚雁無消息，我這里青鸞有信頻須寄，你且休金榜無名誓不歸……”

老人緩緩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