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黃土坡，長滿了蘆葦，構樹和荻花，粗壯的枝干高高得結著初生的荻花，青與米黃交織著整個昏陽，在平靜安瀾的湖面蕩起微微的漣紋，四周寂靜無人，只有呼呼的北風灌進這座不被俗世打擾的黃土坡。

而陳露此刻就站在生有青苔的岸邊，靜靜地眺望這一池深谷，幽藍如無需再打磨的鏡子，水底清澈得連底下的藻類植物都看得一清二楚，偶爾還幾個覓食的小魚漾起一尾，鼓著魚嘴吐泡泡。

水面的浪濤起伏不定，遠處籠罩著青煙似的薄霧，隱隱望去，只能辨識出灰暗的山影，略顯冷清的土地廟，還插著一支飛揚的五星紅旗，這應該是當地村民放上去的，不過經過風吹日曬，旌旗早已裂變，不負當時榮光。

陳露的馬尾早已被風吹亂，她看著大片的蘆葦被風折彎，發出“嘩啦”的傾倒聲，她的鼻頭酸了，眼淚就從眼眶滑落下來。

這里很冷，不知為何拿起單反時，手會控制不住的顫抖，當她試圖用眼前的美景記錄一切的時候，她也摸不到原本最熟悉的快門位置。

不過還好，她深呼吸了三口氣，抓起相機就趕緊把膠卷放進去，隨著“咔嚓”一聲起落，手中發熱的相片就打印好了。

她低頭凝望著照片中的湖水，心里莫名不是滋味，不僅僅是因為相片死板，沒有現實中的美景生動。

她想再多看看這里。

于是放下汗水打濕的旅行包，一屁股坐在那顆沾滿灰塵的大石頭上，她身上穿的是迷彩服，因此不怕沾染臟污，隨便這樣出門也不會被人當做異類。

自離職后，陳露就簽約橙色文學做了作家，當她并仍是自由之身，雖然短期活躍在互聯網上，但更多的時間她選擇拋開這些，隨身帶著書旅行。

就比如說，這幾年她連續去了不少地方，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但最喜歡還是自己的故鄉，那個滿是黃酒糟粕香氣的大街，那個古色古香的文化基地。

為了改變決心，她決定剪掉長發，讓tony老師剪了一個清爽的童子頭，平常旅行不方便，她就拿發夾扎成小辮子，本來眉目間就有浩然正氣，從小被退伍的爺爺教導的陳露，再加上這幾套令人印象深刻的迷彩服，有不少人都在網上評論，整個就是一軍藝校草。

校草也談不上，只是軍藝野草還擔待得住，她本來就個子高，身姿挺拔，站在人群中很顯眼，只是長大后沒這個志向，加上專業也不對口，所以干脆就轉行當了作家，過上了自由自在的人生。

她這一屁股坐下不要緊，這一坐可就是幾小時的思考人生啊！

蘆葦蕩里面突然傳來一陣響聲，她警惕地從迷彩褲第一個口袋拿出防狼噴霧，隨手藏在腰部，手很自然地搭在腿間。

本來還想借單反拍一拍水底的世界她的腿一放下去，那些本來游得好好的魚瞬間就跑得無影無蹤，沒辦法，她只好換一種方式：觀湖。

本來想問老鄉借一只小船游湖的，可惜她不通當地語言，所以當背著鋤頭戴斗笠的老農準備去梯田看水時，她想問出口，卻只好作罷。

當她腰間的防狼噴霧準備拿出時，蘆葦蕩里的窸窣響聲更大了，風一響，里面就鉆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是在剛剛大巴上見到的人物，副駕駛的王師傅，他露出一口大黃牙，歪著嘴正沖著她憨笑，因為年紀的緣故，他的頭發間還有無數根不能拔的白頭發，笑起來的時候眼部的魚尾紋都在動，筋骨還顯露著青紫的靜脈。

正是這樣一個把家鄉話刻進骨子里的人，上車時卻友好地把她的旅行包安穩地放到座椅上，然后把占滿了東西的座位讓出來給她坐。

可是他怎么在這里？

莫非……是跟蹤？

她的神經像繃著一根弦，扭過頭的目光始終聚集在這人樸素的打扮上，扎好的褲腿還沾著泥，說明是涉水而過，一身滿是酸臭味的粗布料，還有趕集時鄉最淳樸的格子衫，肩上還搭著快濕透的毛巾。

他的衣服雖然濕透，但渾身還是保持著整潔和干凈，沒有被經過的蘆葦的葉子割傷，也沒有被腳下的蒼耳黏住，想必是非常熟悉這里了。

但他的用心，陳露實在不知。

見陳露疑惑，王師傅用脖頸蹭完額頭上的汗珠，平復因為劇烈運動而跳動得異常快的心跳，從紅色塑料袋子里拿出一包口罩，用蹩腳的普通話問道：“姑娘，這是你的東西吧？”

陳露沒有回答。

王師傅坡著腳往前走了兩步，把東西遞到她的面前，用自己沒有碰到口罩的手撓撓頭，似乎在回憶：“剛才你戴了這個東西，俺老實，客人落下的俺們也不敢收，只好循著附近村民一路問過來，沒成想，你在這里吶。”

陳露看了看他手中干凈的口罩，還是沒太敢接過。

這是臨走時爸媽急忙從抽屜里找到的，雖然十分倉促，但還是把這些有的沒的通通都塞進了她的旅行包。

這袋口罩十分特殊，里面的顏色都是五花八門的，一看就是他們提前整理好備用的，老人家難得有幾個心思，她說完“謝謝”，一個擁抱都沒給，就坐上滴滴去趕飛機了。

而三個小時前，她正換乘這輛名叫“國際大巴”的車上，遇到了待人親和的鄉親們。

她本來是沒什么希望的。指望著去踏玻璃懸橋，看完沼澤地里的綠野仙蹤后就打道回府，她在路邊刷了一小時的手機，無聊得玩起了路邊的狗尾草，仰頭喝了口水的功夫，這班大巴就從她所在的指示路牌經過。

她順便揚起手，很驚喜自己居然真的找到了通往大月湖的秘密通道，走上車的那刻，她懸著的車瞬間落地。

她是在村口碰到這輛大巴的，要不是私家車只送到這里，她還想往前走一走，大巴呼叫了一聲鳴笛，陳露就眼疾手快地提著旅行包上車。

誰也不知被夜色覆蓋的村莊，沒有路燈的秋天，會發生什么事，突如其來的騷動，或是嘶嘶作響的蛇，抑或是山坡上的吼叫……

大巴十分簡陋，剝落的仿真皮懸掛在放頭頂，擋風玻璃上的磨痕已經連外面的天色都看不真切，大巴到處是凹痕，還有灼燒過的皸裂。

但是人依舊很多，面黃肌瘦的婦女們穿著花色的外衣，有的手里還抱了只雞，扎著七八十年代的麻花辮，每一張臉上都有不同的表情，有城里人下鄉的驚詫，有習以為常的釋然，有神游天外的奇思妙想，一雙雙明澈透亮的眼睛里裹挾是單純與無知，甚至還有迷惘。

見到這么一個與眾人格格不入的美女，大家的眼光都被她所吸引，加上大巴不大，一層是放行李箱的地方，二層才是矮小的座位，所以當陳露低著頭逡巡過一遍座位后，眾人立馬就挨著彼此，用她聽不懂的方言議論起來。

這里面有多少褒貶她豈會不知，只是懶得去計較得失。最后王師傅收了她的二十塊，她雙手插在腰間，歪著頭從一絲縫隙里看出，她已經逐漸遠離那里。

由于信號差，一路上她為了節省體力，索性閉上了眼睛，后面的座位盡管有些嘈雜，但她充耳不聞，只管調手里的單反。

也是是在拿相機的時候，不小心遺落在地上了，但這么重要的物件，絕對是出行必備啊。

看著眼前人把五花八門的口罩送到她的面前，她仔細打量著這個質樸的中年人，最后提出疑問：“為什么你還要送來呢？”

王師傅以為她是不想收手中那袋口罩，連忙擦去手上的灰塵，恨不得把指甲蓋里的泥濘都扣出來：“你別嫌棄，俺聽說有個詞叫拾金不昧，按照俺們家鄉的字面意思，就是撿到錢了必須要還，盡管對于姑娘你來說這件事很微小，但是對于俺來說不能啊。”

陳露知道自己誤會他了，連忙撐著地面拍拍手，接過那袋干凈的對于自己很微小，對于別人卻很重要的口罩，露出了感激的表情：“王大叔，真的很謝謝你，跑這么遠把這袋東西送到我的面前。”

王師傅也寬慰的笑了，卻有些擔憂地說道：“東西俺是送到了，可是姑娘啊，站在水邊太危險了，你可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陳露一下子覺得心已經被溫暖到了。

在這個秋天，在這個小小的村莊，在這個無人問津的蘆葦蕩，一個十分熱心腸的質樸中年人，和一個正當年紀的二十幾歲姑娘，兩兩對視中，眼里都是真摯的感激。

年輕姑娘感激中年人的千里迢迢，而中中年人則感激人生海海，遇到了這么一個知禮，心氣并不高的城里姑娘，讓他認識到了自己的善良與好心，都不是

枉然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