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普照的艷陽天，白竹拉著幾個攝影大哥去劃船。

船夫并非本地人，一口的老黃牙，抽著舊時代的卷煙，長長如喇叭口的煙斗里，隨著有節奏的吸吮，散出絲絲縷縷的白煙，他講的話晦澀難懂，又偏不會用普通話，所以幾乎熱鬧非凡的東陽湖沒人租船。

白竹和幾個攝影大哥那是更奇葩，他們是在漂流瓶上認識的，三十多歲的小伙子，學著愛闖天地的年輕人，在QQ飛車上一個勁擴列。

他們來自天南海北，家里人都不放心，電話和視頻紛繁來襲，幾個人從網上認識到至今，已將近八年，需要相互配合，才能瞞天過海。

他們都有一個愿望，在現代發達的網絡詞匯中，這就叫團隊共贏，就是簽約公司，拍一些旅游宣導片養活自己，幾個人還有兩個不成文的規矩，第一就是先付錢后發vlog，第二就是不接爛片。

本來趁中秋，運營是要拉著好兄弟去搓一頓，然后回家過節的，但是臨時接了個大單子，白城旅游景點官方要求他們再拍個宣傳片，增加一下旅游業績。

其中的策劃余孝南看到藍v幾個字實在晃眼，于是沒經過同意就簽下了保證，被后期組輪流挨了冷眼，結果還說前面的工作人員都要尥蹶子，為了收拾這個爛攤子，配音只好跟著團隊風餐露宿，直趕高鐵從第一站東陽湖出發。

東陽湖位于茶陵縣桃坑鄉、舲舫鄉境內，16年筑洮水水庫而成湖，得名于明朝宰相“茶陵詩派”代表李東陽，總面積18平方公里，有井岡山下第一之稱，其間星羅棋布，錯落的島嶼如同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版圖上。

秋天的湖上蕭瑟冷清，晨時的薄霧已經驅散，兩岸的青山延綿不絕，山中的草木逐漸凋零，呈現出與以往不同的蔥蘢。

水中停泊的白鷺伸展著翅膀，仰頭覓食間，一動一靜都被納入畫家的筆下，叢中的赤蓮花開得正好，水與天相輝映，魚和鳥相交錯。

他們看了近十五天的天氣預報才安心出發，這會應是淡季，加之時陰時晴，景區內也沒有多少人買票，于是當攝影大哥扛著設備排隊時，正在玩手機的售票員都楞了一愣。

船夫老六一看來了生意，連忙撥弄著木匠笑著來迎，售票員撐著頭，指著老六說，他可是劃了十幾年的船夫，完全不像四十幾歲人。

皮膚卻曬得黝黑，經常頂著箬笠就在洮水水庫附近轉悠，只是性格有點古怪，別人都使游艇，他偏偏一只獨木舟用到穿，并且誰也不能借他的船，照老六那個脾氣，指定是要扔到水里喂魚的。

大家看到老六，倒是覺得親切，也許覺得跟老家的鄰伯相仿，無論是說起天南海北的特色方言來和藹，還是待人處事方面。

老六給白竹他們遞煙，他沒好意思收，滿臉絡腮胡的攝影大哥越鋮笑著接過，還教訓白竹不知好歹，幾百塊的黃金葉都給浪費掉。

越鋮說一看老六食指上熏黑的污垢，就是常年吸煙所致，他們都屬那種心理壓力太大的人，只能靠這個解愁。

白竹不想與他們爭論，靠在船頭的桅桿上，在搖晃得厲害的船身上沉思著，貌似還在生悶氣，眾人都有些疲倦，沒一會兒借著酒意跟老六聊開了。

老六這才從醉醺醺的配音口中得知，他們不是才出社會的大學生，而是白手起家的自媒體，本身也是計算機專業出身，索性也從事對口專業。

他們中大多數都是四眼仔，躲在宿舍被窩里復習還要以防巡夜的大叔，都屬于臨時抱佛腳的那種，久而久之眼睛就不太好，每個人盯著電腦都很呆滯。

白竹也不參與他們，他對酒精過敏，聞到一點味兒就恨不得戴上口罩全把瓶子扔了，這會見伙伴們有的倒在了小木桌上，還有人回了船艙休息，就開始給他們掃尾了。

人在舟中游，斷網斷電的幾位大哥只好在船上打瞌睡，編輯文案的小周倒是清閑，坐在煙波浩渺的船尾，搬上一個板凳喝熱茶，聽《心經》。

白竹手機還有僅剩20格電量，索性扔進了書包，看到茶杯中褐色大朵綻放的普洱，和小周打了個招呼，便兀自拿起茶盞品起茗來。

白竹仰頭觀天，相映成趣的云朵在藍空停停走走，烏桕的葉子全紅了，白色的果子落了一地，不遠處的斷壁殘垣，無人居住的紅磚房傾塌，亂石鋪就的小路滿是箭竹附身。

小魚偷偷躲在竹排下覓食，它們自如地來去匆匆。本想攬盡水底的藻荇，奈何被醉酒的老六叔訓斥，還被告知里面細菌多恐生疾病。

老六叔雙肘夾著槳葉，臉上泛起兩抹丹霞的紅艷，沿著瓶口緩緩倒下流出的酒液，這對于他來說不可多得的瓊漿玉露，足以消解漫漫長路所帶來的身心疲憊，他嘴里囁嚅著，咽下那一口所帶來的苦澀，詩情由此抒發。

“遠山成屏霧成紗，蓑衣老翁將還家。

鸕鶿猶戀江魚美，一柱油燈續晚霞。”

白竹打了個飽嗝。

他齊忙捂住嘴，背后的小周握住的鼠標都松了，只因老六撇向白竹的是白眼，小周癡癡笑著，明顯看熱鬧不嫌事大。

瞅著壺中的普洱越來越少，白竹忙定住，呆傻的望著一江蕩漾的秋水，心中也有感而發，步伐極為不穩地向前走著，分明是醉茶了。

松散曠遠的琴聲從另一排竹筏傳來，遠遠望去，一位身著素衣，面裹絲絹的男子正挑起玉指，撥弄著五色的琴弦。

漁夫戴著咖啡色的斗笠，一襲長蓑不能丈量，分明都是一樣的竹筏船，那漁夫卻只手劃著青竹竿，走在略有微瀾的江面上如履平地，毫不費力的樣子讓人誤以為他，就是水上漂的傳人。

白竹覺得奇怪，可這繞梁之音在山谷回蕩著，撫平了他心中的焦躁不安。

他的足尖輕輕觸碰到水面的那一剎那，他看到是自己的影子若隱若現，莫名的真實把他逼迫得無路可退。

這琴的威力確實很大，不但影響到了白竹，連帶著幾個一同來的同事。除了醉眼朦朧的老六叔，所有人倒在竹排上鼾聲如雷，周圍的雜音：鳥鳴、溪澗的流水、風吹葦草……瞬間被這股清流所洗滌。

他猛然睜開雙眼，瞳孔中的詫異不亞于水底逃竄的魚兒，他正想拍醒身邊熟睡的同事，只見那白衣男子唇瓣蠕動著，似乎是在呼喚他的名字。

琴聲本古老幽遠，縈繞在耳邊如同天籟。他捂著耳朵盡量不去聽那優雅的琴聲，可是音節還是控制往他耳朵里鉆，像一個個刻意被人下的蠱蟲。

白竹脊背發涼，往前踉蹌著，一頭栽進了沁涼的水中，渾身都被打濕，喉嚨里也灌滿了江水，他蹬起腿往上劃，剛浮出水面的那一刻，他極力呼喊著同伴的每一個名字。

他還想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腳踝裹住的水草卻拼命把他往下拽，白竹的手臂無力地垂落，像滌蕩在池邊飄然的鵝毛，隨后身體便緩緩下沉。

渾濁的江水是一池翡翠云錦，卷起的波紋就是鏨刻在上面的殷契。他眼見鏡面上的藍天破碎，扎根在泥土里的藻荇如同鬼爪，伸向懸浮在半空的白竹。

藻荇之舞，十分曼妙輕柔，讓他渾然不覺，沉溺此中。只是白竹沒想到，他還沒等到救援人員，昏沉感卻把他帶入另一個世界。

一道敦厚沉穩的聲音響起：“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第八章·泰伯篇》中，孔先生此句體現儒家博愛、仁德、正義、民主的政治觀念。與“苛政猛于虎”相互應證孔子仁慈的內心，與對君子士人的教誨。

腳步聲由遠及近，隨著竹鞭的響聲，所有人精神抖擻，夫子盯著正在呼呼大睡的白夢溪，兇狠呵斥道：“白子帆，你站起來！”

表字子帆，眾所周知他爹有個下海的愿望，但苦于深處內陸沒有辦法在街上造船起帆，記得某一年在京城包下一個有院子的地界，他爹太高興了以至于跑錯了方向，奔到學堂呼道，太好了，終于可以乘風破浪了——

嚇得學堂的先生夾在吱嘎窩的書掉落在地。

學堂里都是三五歲的黃毛小兒，一聽到白夢溪他爹的事跡，幾個毛都沒長齊的黃毛小兒爭相轉述給別人，這就好，白夢溪成了學堂里講師里的重點觀察對象。

上課的時候不僅被同齡的孩子扔紙條傳閑話，下課的時候被調笑孤立，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點心。

他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背在后面的手一刻也不曾松開，那老夫子長得怪磕磣的，長而白的胡須里藏著一顆碩大的黑痣，光不笑眼角都有幾道褶子，并且眉目間透出的兇煞之氣根本無法遮掩，就跟小時候敬鐘馗老爺似的。

只見老夫子橫眉怒目，不急不緩地問了一句：“白子帆，你來回答一下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白夢溪撓撓頭，回顧著老夫子很早之前斷的句讀，胡言亂語答道：“人們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就不做。”

眾人捂著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