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31日星期一天氣:陰
今天是農歷二零二一年臘月二十九日,也是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最重要的傳統節日——除夕。通常這個節日,外出的游子(主要是學子和打工人)是一定要克服各種困難回家的,搶了幾天也搶不到高鐵票和火車票的人,開十幾二十幾個小時的車趕回家,沒車的人找別人拼車,甚至還有冒著嚴寒騎行幾百公里趕回家的摩托大軍。
村子里,每到了除夕日,家家戶戶的人口都倍增。兒孫們全部歸來了,冷寂了一年的村子終于熱鬧起來,村里的老人們個個喜笑顏開,忙把早已忙碌多時備好的年貨拿出來招呼晚輩們。一年到頭,村里的老人們最盼望的就是這一天了。而晚輩們回到村里,暫時遠離城市的喧囂、工作的忙碌、人事的繁雜,諸多的壓力也隨之一松,見到父母和兄弟姐妹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臉上也有了幸福的笑容。
這個除夕之夜,我是盼望許久的。
三年前即二零一九年九月,父母離開縣城,住回了闊別二十年的老家,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那年十一國慶節假期,我獨自從深圳回家看望父母,父母很高興,我也很開心。我感覺終于踏回了故土,睡到了我小時候睡覺的地方,一夜寂靜,激動難眠。第二天天剛亮我就爬起來,拉開大門,來到院子里,看著門前的大樹上幾只小鳥在跳來跳去,微風吹過側面的竹林沙沙作響,前面大池塘水面上薄薄的霧氣在輕輕飄動,池塘周圍,是一片金黃的田野,稻谷成熟即將收割。我站在那里,感覺四周靜謐謐的,身體涼爽爽的,心里安定定的。不一會兒,媽媽出來了,她說:丫兒,你怎么起得這么早?我說:我高興,回老家了開心,不舍得睡。媽媽說:傻孩子,怎么還不舍得睡?是不是害怕,睡不著?我說:你和爸爸就睡在那邊,我怕什么呢?再說,這是我小時候長大的地方,我只覺得好,不覺得怕。說話間,爸爸也過來了,我一扭頭,發現我的脖子好痛,只要一向右轉就非常痛,大概落枕了。爸爸教我按住手背上的一個穴位,十幾分鐘后,好轉很多,脖子能夠緩慢右轉了。那次我在老家呆了五天,二姐也回來住了幾天,我們兩姐妹都沒帶先生和孩子回來,無了牽絆、自由自在、通宵夜聊。白天又和爸爸媽媽一起打理屋前屋后,房里房外,不亦樂乎。回深圳的時候,我們約好過年再聚。
二零一九年臘月,新冠疫情在武漢零星爆發。我們老家離武漢只有兩小時車程,剛開始大家都沒有太在意,我照常在婆婆家過除夕,打算大年初二回爸爸媽媽那里全家團聚。大年初一,突然就封村了。一封就是兩個月,同一個縣同一個鄉鎮同一個村不同組都沒法走動,我失去了和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們過年團聚的機會。解封后,我第一時間回去探望了爸媽,然后趕緊開車回深圳了,這么久沒有回去,深圳的工作都受到影響了。
二零二零年臘月,新冠疫情在全國到處散發,深圳政府提倡留深過年,無特殊情況不要離深。加上前一年在老家被封的艱難經歷,我們選擇了留深過年,這一年過年沒有和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們團聚。
二零二一年臘月,深圳新冠疫情偶發,幸虧政府控制及時,沒多久行程碼摘星之后,我們趕緊開車回了老家,路上耗時二十個小時。這一次,我和孩子他爸商量,我留在外公外婆家過年,孩子他爸留在爺爺奶奶家過年。孩子問:為什么我們要分開過年呢?我說:因為我想和我的爸爸媽媽一起過年,爸爸想和他的爸爸媽媽一起過年,你要是愿意,跟爸爸或者跟媽媽都行。孩子說:我也想和自己的爸爸媽媽一起過年。我想了想,說:你天天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而我和爸爸卻只有過年時才能和自己的爸爸媽媽一起。要不你先和爸爸一起在爺爺奶奶那里過年,然后初二再和爸爸一起來外婆家,媽媽在外婆家等你?孩子很爽快地答應了,他一向都是很講道理,能夠換位思考的。
臘月二十四日,是爸爸的七十周歲生日,我們一家三口都回去了,哥哥姐姐們能回來的也都回來了,只有大姐夫和大外甥女在外地工作還未放假,不能趕回來。那天吃飯,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其樂融融。飯后,我告訴媽媽,今年我想在家過年,也就是除夕夜我在我們家過,孩子和他爸在奶奶家過,初二他們倆再過來,我跟孩子和他爸都商量好了。媽媽說:孩子他奶奶答應嗎?我說她奶奶不是很愿意,但也沒有強烈反對。媽媽說:家里的習俗呢,出嫁的女兒都是初二回娘家來的,你回來過年他奶奶肯定不高興。我說:現在也沒有這個習俗了,好多婆家娘家分隔兩地的,就是一年婆家、一年娘家輪流過年啊。媽媽笑著說:那是兩地的,我們都在本地,不一樣,你還是在那邊過年,初一或初二回來吧,這樣他奶奶高興一些,也免得你們夫妻、母子分開過年。我想了一想,點頭答應了。當晚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午飯后,我和孩子他爸帶著孩子回了婆家。我想著,再次團聚也就遲兩天,卻沒有料到,這一別,竟是我和媽媽的終生永別。
二十九日凌晨四點,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摸著床頭柜上的手機一看,是我的發小君打來的。我剛說了一句“喂”,君說:“你快點回來吧,你媽媽病了,很嚴重。”我趕緊彈跳起來,打開燈,告訴孩兒他爸我媽媽病重,快點回家。同睡一床的兒子也醒了,他睡眼惺忪地問我們為什么現在就起床?我說外婆病了,我和爸爸要回外婆家,讓他接著睡,早上爺爺奶奶會照顧他的。兒子聽話地躺下了,我和先生趕緊穿上棉襖下樓,爺爺奶奶也醒了,我們簡單交代下就開車出發了。
開車到半路,接到大姐夫的電話,說三姐的電話打不通,讓我去她家叫他們。于是,我們又折返到三姐家,在樓下大聲地喊三姐的名字,幾分鐘后,她家四樓的燈就亮了,姐姐推開窗戶探出頭來問是誰,我告訴她媽媽病了,趕快回家。等了幾分鐘,感覺十分久,他們也開車出來了,我們趕緊發動汽車。
一路上,漆黑一片,上了國道,偶爾能見著一輛車從對面而來,又飛馳而過。孩子他爸說為什么媽媽病重,沒有送去醫院,而讓我們去老家。我說肯定是媽媽不行了,治不了了。我又給大姐夫打電話詢問媽媽病情,他說你別問了,趕緊回來就是。我就想到情況肯定不妙了。到了村里,已經五點多了,天有點蒙蒙亮,場地里停了幾輛車。我們停了車,大步往家走,家門口的燈是亮的,屋里也燈火通明。我走進爸媽的房間,好多親人都在里面,爸爸坐在床上,媽媽躺在旁邊蓋著被子露出頭。我看媽媽的臉,與睡著時無異,摸摸媽媽的臉,冰涼的,一陣悲痛猛地襲來,于是大哭了起來,從此我就沒媽了,從此我們家就少一人,再也不能團聚了。爸爸告知我們,晚飯時,媽媽還好好的,吃完了飯還去了鄰居家里玩。誰知半夜突發心梗,打了120急救電話,醫生來搶救了二十幾分鐘沒效果,又走了。
房間里已經聚滿了鄉親們,有人幫忙去買來了壽衣壽被,香燭紙錢等喪事用具。接下來,開始進行一系列的儀式。點燭(白色的大蠟燭,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黑色奠字),燒香,燒紙錢。然后男士們全部出去,我們開始給媽媽沐浴更衣,我和姐姐們不知從何開始,老一輩的姑媽嬸嬸們就在旁邊幫忙和指導我們,洗澡水里面放了剛剪下來的青翠的松柏枝,也不知是何寓意。壽衣是老式粗布衣服,穿里面的是白色,穿外面的是黑色,還有一套黑色的布襪布鞋和一頂黑色的布帽子。穿衣服時,媽媽的身體還是溫暖和柔軟的,一下子就穿進去了。嬸嬸用細細的黑線疊了71股(說是一歲一股,媽媽享年71歲)長繩做腰帶,系在腰上;又疊了71股短繩做絆腳帶,套在鞋子上。
穿戴妥當之后,準備入小殮。殤夫們(也是村里的鄉親,十個人,專門請來幫忙辦喪事的)在房里搭了一個簡易的帳篷,兩條板凳分別放兩頭,上面架著一塊長長的門板,然后撐個蚊帳把門板罩起來。殤夫們用白布墊在媽媽身下,抬著布將媽媽轉移到了門板上,蓋上了老綠色的壽被。蠟燭和香爐(這個蠟燭和香火是不能斷的)也被轉移到了媽媽的頭邊凳子上。
入完了小殮,天已大亮了,殤夫們又把大家叫到了屋后的小山坡上,在這里燒紙屋子(俗稱靈屋子),非常逼真漂亮的老式紙屋子,亭臺樓閣,飛檐翹角,五顏六色。貼上媽媽的名字,點火燒了。儀式完畢,親人們給大家下了面條吃,爸爸難過得吃不下,我們姊妹含淚吃了面,大家都散了。因為明天就是大年初一,爸爸決定媽媽的喪事等初四再辦,這幾天就守在家里了。
這一天,對別人家來說,都是歡歡喜喜過大年;對我們家卻是最為悲傷的日子。我們家兄妹五個,自從各自參加工作和成家之后,天南海北的,十分難得全部聚齊。上一次一家人整整齊齊相聚,還是二零一四年過年的時候。而今天,所有人都到齊了,媽媽卻不在了,而且永遠都不會在了。
上午,稍遠一點的親友們知道消息后,紛紛趕來悼念媽媽,有人來了傷心地哭喊一陣,走了;又有人來了,再哭一陣,又走了;絡繹不絕的人,直到除夕晚上離得最遠的媽媽的外婆家的親人們也到了,那是媽媽的表兄弟姐妹們,大家哭一陣,聊一會,最終也散了。我想起暑假的時候,媽媽過七十歲的生日,眾多的親友來相聚,吃午飯時,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吃過飯后,雨停了,大家趕緊都散了。媽媽看著滿屋的空桌空凳,剩菜殘羹,當時有點傷感地說:全都走了?哦,都走了,一吃完飯就都走了。想來,媽媽一直是很愛熱鬧的人,人來她就歡喜,人走未免覺得凄涼。
除夕下午,爸爸安排女婿們都各自回家過年,等初一下午再來。晚上,哥哥勸最為勞累的爸爸先去睡覺,我們兄妹幾個商量好輪流守夜。我和三姐自告奮勇守夜,其余的人都去睡了,我們坐在媽媽旁邊,覺得越來越冷但又不能烤火(媽媽在房內,必須維持室內較低的氣溫),就往膝蓋上搭了毛毯,還是覺得腳冰冷,最后坐床上去了,后來坐得腰痛又躺下,定了鬧鐘,一個半小時起來一次點香。就這樣,終生難忘的除夕在寒冷與悲痛中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