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3日星期四天氣:小雨
初一、初二、初三,接連三天,都是陰雨綿綿。我們一大家子都守在家里,陪著媽媽,過這最后一個媽媽還在家里的年。媽媽躺在那蚊帳里,我有時輕輕地摸摸她的手,冰冰涼的,手指彎曲著,并不是那么的僵硬。家里的小狗毛毛也時常躺在那木板底下,陪著媽媽。
小時,大年初一都是爸爸帶著我們高高興興地去給村里的鄉親長輩們拜年,“英奶奶,二伯二媽,恭喜您老,給您老一家人拜年啦”,“田伯,恭喜您老,祝您老身體健康啊”,“眾伯,梅伯,恭喜您老,祝您老添福添壽啊”,“明叔、華嬸,恭喜您老”……后來隨著我的不斷長大,這些親人們都陸陸續續離世了,如今,媽媽也去了。初一早上,有幾個后生來家里給爸爸拜年,年紀小一點的我都不認識了,大一點的也只模糊記得有點小時候的模樣。
初二初三,是走親戚的日子,小時候是去外婆家、姑媽家。長大成家后,初二就是回爸媽家,初三再去外婆家、姑媽家。
外婆家在本鄉,大概有十余里路遠。小時候,都是走路去,先走三四里山路出村,再走六七里國道,然后過河(坐船或過小木橋),再走一里左右的田間小路就到外婆家了。小時候,我最愛去外婆家,因為我最喜歡外婆。外婆非常溫柔,一雙小腳慢慢地走,滿頭銀發扎成發髻挽在腦后。她每次一看到我都是笑瞇瞇的,說話軟軟糯糯的,也很疼愛我,總是找出一些好吃的零食悄悄塞給我,有時候還讓我幫她撓背,外婆的背很粗糙很干燥,一撓還會掉粉粉下來。
記得我小時候,媽媽幾乎每個月都要帶我去看一次外婆。那時候覺得路程真遠啊,小小的人兒,無窮無盡的路,但我每次都要跟著去。有一次,我發現剛一走上國道不遠,就有一座過河的木橋,于是我大聲鬧嚷:“外婆家就在河對面,一過河就到了,為什么要走這么遠的馬路再過河,我要從這里過去。”媽媽不知對我做了何解釋,反正我沒有聽懂,仍然一路上叨叨個不停。下一次去外婆家,一到了國道上,我又繼續吵鬧“要過河要過河”。媽媽對我解釋不通,于是帶我過河了。過了河我才發現,河對面根本不是外婆家的那番熟悉景象,田地、小徑和遠處的房屋都不同,大為不惑。于是,媽媽帶著我走在長長的河堤上,河堤中間是窄窄的小路,左邊是田地,右邊是河流。靠田地的那邊有高矮不一、或密或疏的灌木,靠水的這邊是或寬或窄的青青的草地。走著走著,時不時地有一些荊棘、藤蔓、蒼耳果之類的東西擋住去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終于漸漸看到了熟悉的田地和小徑,再一看遠處就是外婆家,我高興地不知所以。這下我終于明白,外婆家就是這么遠,先過河再走河堤與先走大馬路再過河是一樣的,于是再也沒吵鬧著要先過河了,畢竟那些荊棘蒼耳之類刺人還挺疼的。
有一年初二,我們全家都去了外婆家,由于初三就是外婆的生日,媽媽每年初二都會在外婆家留宿。但是我們家人多,外婆家住不下這么多人,每次爸爸得帶幾個孩子們先回去。那一次,我堅持要和媽媽一起留在外婆家,爸爸說:“今天誰跟我回家的,我明天帶她去縣里姑媽家拜年。”縣里當然更好了,一年都難得去一次,還可以坐車,但我還是堅持要在外婆家留宿。沒辦法,爸爸帶著哥哥姐姐們回家了。我和媽媽在外婆家住到初四,一早,媽媽帶我回家。我們過了河,又走了很遠的國道,剛快走到村口的時候,遠遠地,我發現爸爸帶著姐姐正在路邊等車,準備去縣里。我驚喜地跑過去,這時剛好來了一輛“三碼”——大一點的三輪車,前面是駕駛室,后面是四周敞開的車廂,只有頂棚,車廂可以裝人也可以裝貨。三碼停了,爸爸和姐姐一一爬上了車廂,我在后面急得大聲哭喊:“我要去縣里,我要去縣里”,最后媽媽把我遞了上去,爸爸接過我,放我在車廂里的長條板凳上坐著,帶我去縣里了。一上車,我立刻破泣為笑,大有一種魚和熊掌兼得的幸運感、喜悅感和滿足感。去縣里后,看到了什么發生了什么,我現在已全然無印象了。
后來我上初二時,八十多歲的外婆不慎在家里跌了一跤,臥床幾天后就去世了。外公在外婆跌跤之前本來就生病臥床了,這一下傷心絕望,不飲不食,舅舅請來醫生,外公也拒絕打針吃藥。沒過幾天,外公也去世了,兩位老人闔棺而葬。
外公外婆原是他們的父母為世交好友,指腹為婚的。外婆年輕時家境尚好,人也聰明、善良且貌美,性格溫柔,讀了好些書,能寫會算;外公卻家道中落,憨厚老實,相貌平平,脾氣急躁,無一技之長(中年時,外公成了遠近聞名的殺豬屠夫,到處殺豬兼賣肉);但外婆還是依約嫁了過來,可見外婆的娘家是非常重情重義重信之家。外婆嫁過來后,接人待物熱情周到,不偏不倚不勢利,受到了村民們的信任和喜愛。尤其是在后來發生的一件大事中,外婆更是受到了全村人的尊敬和愛戴。
那是一九四幾年日本侵華戰爭中,鬼子在我們鄉多次進村,燒殺搶掠,人心惶惶。有一次,聽聞鬼子第二天要來外公他們村抓地下黨,村里的老幼婦孺嚇得腿直發抖,年輕力壯的大膽一些的村民也心慌意亂,而當時二十多歲的外婆卻臨危不亂,組織村民周密計劃,機智退敵,未費一兵一卒,既保全了黨員又保全了村子,贏得了大家的敬佩。
逐漸地,外婆家成了村子的中心地,不管誰家有個難事,總是往外婆家跑,外婆憑著自己的智慧、愛心還有公正,也總能將事情處理得人人滿意。于是,大家得空的時候,都喜歡來外婆家閑坐聊天。記得小時候每次去外婆家,總是有三五個或六七個鄉親們在外婆家玩,特別是吃晚飯時,來的人更多,人人端著一只飯碗,沒足夠的凳子坐,大家也若無其事,有的坐在門檻上,有的蹲在屋檐下,邊吃飯邊聊天,場面十分和諧且熱鬧,這大抵也是我兒時愛去外婆家的原因之一吧。
外婆與外公六十多年的鉆石婚,一生遇到大小事、難事無數,坎坷不斷,夫妻之間卻是和和氣氣,相敬如賓,攜手共進,令人羨慕不已。
媽媽沒有遺傳到外婆的絕世美貌(這點大姨媽遺傳到了,但大姨媽三十多歲時就患病去世了),也沒有遺傳到外婆的溫柔細致(這點小姨遺傳到了,但小姨四十多歲時也患病去世),卻遺傳到了外婆的善良與熱情,公正與無私。媽媽一生,不畏強權,不趨炎附勢,不論貧富、貴賤或親疏,皆以公平公正之心對待。對待弱勢群體,困難民眾,更是無私相助。
記得小時候,家里有上門乞討的人;有的是年紀非常大的老人,蹣跚而行;有的是殘疾人,行動不便,踉踉蹌蹌的。這些人大都穿著黑色的布衣,有的人頭上還裹著灰不溜秋的布頭巾,滿臉愁云,佝僂著身軀,一手拿著一根竹棍(用來做拐棍兼打狗棍),另一只手扶著肩膀,徐徐前行。他們的肩膀上都搭一條長長的黑布條,布條的一端有個大口袋垂到胸口,另一端也有一個大口袋,吊在后背。我小時候看到討米的都害怕,趕緊跑回家,告訴媽媽討米的來了。那時的大人們總是嚇唬孩子:“以后再不聽話,讓討米的捉去,往大口袋里一裝,背走,再也回不來了。”其實孩子們知道,這些布袋子是用做裝討來的糧食的,只不過,口袋很大,并非沒有裝得下一個孩子的可能性,還是怕的。
每次只要有乞討的上門,媽媽總是站在那里和討米的人比劃著聊天,然后叫我去米缸里挖半升米出來(木質的米升,由底面和四個側面構成,四個側面都是梯形的,下窄上寬。中間有一個豎起來的橫木,將容器空間一分為二,兩邊都裝平就是一升,裝一個格子就是半升),倒入人家的口袋里。要知道,在艱難的年份,青黃不接的季節,我們家也是幾個月吃不上米飯的。討米的多了,我很舍不得這些大米,于是挖米時就裝得稍稍淺一點端出來,媽媽看到了,卻讓我回去再加一些,要裝得平平的半升。我回去重新裝了,媽媽把米倒給了人家,等人走遠之后,媽媽對我說:“不管做什么事,要憑良心,公平公正。以前告訴過你,借米給人家,要平升;還米給人家,要滿升。你挖的半升米,淺了一截,缺斤少兩,怎么行呢?”我聽了,有些不服氣地說:“家里的米都不多了,為什么一定要給半升呢?又不是借!而且,我看別人家都只給一點點,還有人家不給呢。”媽媽聽了,沉默片刻,對我說:“如果不是窮得活不下去了,誰愿意出來討米呢?我們家少了這一點米,也不會餓死,人家少了這一點米,可能就要餓死人了。”我不語,從此再也不淺人家的米了。
又有一次,我們給了一個討米的人半升米,他還要更多,他說他還有個同伴,實在餓得走不動了,躺在村口呢,要給他同伴帶一點米回去。媽媽吩咐我跑到村口去看看,我一看,真的有個討米的人躺在那里不動,趕緊回家告訴媽媽,媽媽就叫我又挖出半升米來給那人,讓他帶回去給他的同伴。
有時候,我們家也沒米下鍋,討米的來了,媽媽要么給黃豆,要么給小麥,要么給干紅薯絲,總之,只要我們還有一點吃的,就必須要施舍給人家。媽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問:“什么是浮屠?”媽媽說:“浮屠就是廟里的佛塔,修廟造塔算是積德,修橋補路也是積德,救人命更是積德。人要多行善事多積德,給子孫后代造福。”長大后,我明白原來媽媽說的是真的,古人有云“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還有一次,村里走來了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衣服有些臟,長長的頭發亂亂的,眼神有些異樣。別人看到,都叫她瘋子,趕快閃開,不讓她靠近。媽媽卻不怕,走上前去跟她說話,問她叫什么,家住哪里,女孩似懂非懂地直搖頭。媽媽見她好像流浪了些天的樣子,問她餓不餓,女孩點頭。于是,媽媽把她帶回家,給她做飯吃,又慢慢地安慰她,晚上留她在家住。那時候,我們家有五個孩子,吃喝住都不寬裕,但媽媽安排那個女孩與我們大家一同吃飯,晚上與姐姐們同住。媽媽告訴我們,這個女孩子不是瘋子,大概是受了嚴重的打擊才會精神異常的。白天,媽媽下地去干活也帶上她,找機會跟她聊天,盡力開導她。那個女孩在我們家住了大概兩個星期,媽媽終于問出些只言片語,猜測出了她的家鄉,設法通知了她的家人,被她的家人接她回去了。后來,她的家人還專程登門來感謝媽媽,送給媽媽幾斤紅豆做為答謝。
媽媽一生信佛,行善積德,愿媽媽到了西方極樂世界,與佛相伴,無災無疾、無憂無慮,常喜常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