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至公,有得必有失。”邵長青將茶碗遞還給楚笑煩,繼續劃動竹竿說道:“陽州富庶,天下皆知;陽州景美,引遷客騷人無數。
世人常道:‘錦繡文章陽州出,歌舞升平江河流’。
左相竇靖中舉之時,更是豪書直言:‘幼時知禮思無慮,涫渭千年載金流。文脈水脈聚一處,獨占才氣是陽州?!?/p>
大燕十二州立國至今,官至一品者,陽州獨占三成。
此等比例,已讓世人堅信,這陽州便是天下文脈所在,世間才氣最為鐘意之地。
可揚州才氣雖盛,武事卻一事無成。
大燕早年出征,獨陽州軍兵甲最新、糧草最足,可一上戰場,卻最先潰敗。
以至于,敵軍以陽州軍為突破口時,無往不勝。
久而久之,大燕便再也不從陽州點軍,就算有所借調,也僅是負責后勤之事。
致使今時陽州興文蔑武,兒郎皆無從軍之志,而今陽州軍中,僅有一成是本地生人,其余兵卒盡是其他各州調來的。
但受文氣所染,陽州識字懂禮之人極多,少有文盲,而在百姓茶余飯后,最受歡迎的閑趣,便是看、聽江湖話本。
故而,陽州雖募不到兵卒,但江湖游俠卻隨處可見。
可惜,文武不可兼得,陽州俠客雖多,但從古至今也未能出得一位‘十絕’,天下大派無一立于陽州,乃至丐幫實力可稱此地第一。
但陽州武者并不孱弱,也出過很多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就比如‘塵世驚鴻’邊老幫主與艙中的‘破劍乞丐’鄔先生。
他們曾經,都是江湖公認的有機會問鼎‘十絕’之人。
但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因為種種原因,沒能走到最后。
可能,就是差了那么一點氣運吧?!?/p>
楚笑煩抬眼看向邵長青,有些詫異地問道:“沒想到,邵兄竟對陽州有如此深刻的了解。”
邵長青笑著回道:“楚大俠不必詫異,我本就是陽州英水人氏?!?/p>
楚笑煩有些不解:“可據戶籍上記載,邵兄是昌州鳳伯人氏???”
“頗為無趣的往事罷了”邵長青側頭問道:“楚大俠想聽嗎?”
楚笑煩望向天邊青云,若有所思:“如果邵兄肯說的話。”
“哈哈哈,一段故事而已,今日告知楚大俠后,也不至于隨我一同而去。”
“邵兄似乎有些悲觀?!?/p>
“感覺罷了?!鄙坶L青劃動竹竿,心事如河水一般,被輕輕摸弄:“我本名齊文丞,自幼父母雙亡,被鄰里何氏夫婦拉扯長大,十三歲時,便與何氏女巧兒,私定終身。
十六歲那年,縣中豪紳以低價強行并購了何家田畝,并將何氏夫婦毆打成傷,夫婦二人頂著傷軀去報官,可縣令顧忌豪紳朝中關系,不予理會,夫婦二人擊鼓不停,縣令煩躁之下,反給夫婦二人打了板子。
傷上加傷、思慮成疾,如此雪上加霜之下,何氏夫婦歸家不到一月,便先后于傷病中逝世。
那時我尚未習武,不能手刃奸賊,但此仇不報,何以為人?
變賣家資之后,我于一夜黑風高之晚,放火點燃了豪紳的糧倉與縣令的家宅,而后帶著巧兒乘船北上,連夜逃離了陽州。
巧兒有一非親伯父,乃是昌州鳳伯靈鄉縣糧長,我二人投奔于此,并在巧兒伯父的幫助下,借了其家傳奴仆子女的奴籍。
待風頭過后,巧兒伯父收我二人為義子、義女,并去縣衙消了奴籍,自此改名換姓,成了鳳伯本地生人。
時任靈鄉縣令的應大人,見我生的精壯,又是糧長義子,便將我討要了過去,當了隨身衙役。
而后之事,便沒什么可說的了,應大人升任燕林知府,我便也隨之而去。”
楚笑煩嘆息道:“邵兄將系身家性命之事誠懇告知,著實讓我誠惶誠恐?!?/p>
邵長青朗笑道:“哈哈哈,時至今日,這些前塵往事早就已經不重要了?!?/p>
楚笑煩恭維道:“邵兄因世間公理不存、官紳沆瀣一氣,而背井離鄉,卻并未憤世嫉俗,就此走上歧路,反而入公門秉持正義,著實讓人欽佩?!?/p>
邵長青搖頭說道:“我非是以偏概全之人,一地污水,染不渾那滾滾江河。
況且,既然知曉公門不公、清池不清,與其心生逆反、或是坐以埋怨,何不選擇加入其中,秉持正義。
我每秉公一分,世間便少了一位,同我一般的可憐之人,這天地正氣、浩然長存,又豈止僅我一位秉公之人。
萬眾一心,邪不壓正,我相信假以時日,定然會有公門至公、清池至清的一天?!?/p>
楚笑煩面色復雜,嘆聲道:“沒想到,邵兄竟是如此理想之人?!?/p>
“理想?”邵長青嗤笑一聲,反問道:“楚大俠,我期盼這世間愈發美好,有錯嗎?”
楚笑煩搖頭答道:“并無過錯?!?/p>
“既然無錯,那便夠了?!?/p>
望著天邊云層,楚笑煩靜默無言......
已快至真陵地界,可正值正午,天色卻變得有些暗淡稠密,山風漸起,吹亂了龍浦河上的水紋。
邵長青喃喃自語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啊?!?/p>
晴空白日僅數息間,便被墨色染透,云氣翻滾隱隱有雷光乍現。
楚笑煩道:“邵兄先披蓑衣,似是早就知曉,今日會有雨至?!?/p>
“僅是了解陽州罷了,我可沒什么夜觀天象之能?!鄙坶L青笑道:“雨水是此間??停彩且恢莅傩盏纳??!?/p>
楚笑煩了然點頭,提著茶壺望著山風卷起的漫天黃葉,也不知該回些什么。
沉默良久,邵長青悠然說道:“楚大俠,若我今日身死,還請將我的尸身運回燕林,葬在巧兒身邊,她的墓碑就在燕林城城北的白樺林前。”
“邵兄,何必說出如此喪氣的話......”
“非是喪氣,僅是不想留下遺憾,所以未雨綢繆罷了?!?/p>
“可我......在邵兄的話中,似乎聽出了舍身成仁之意。”
“大丈夫在世,本就應秉公義,輕生死。何況邵長青于人世間,早已無眷戀,未曾歸去,僅是不想死的‘輕于鴻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