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和是一個臥底,一個販毒集團的臥底。
和其他臥底一樣,陳和也是從小嘍啰做起。和真正的小嘍啰不同,陳和這個小嘍啰的一切背景都是假的,而這個假又是有跡可循的假。
裴松是真正的小嘍啰,他的一切背景都是真的,這個真看似有跡可循,實則順藤摸不到瓜。
陳和和裴松熟絡起來是因為一次集團清查臥底的活動。
那時候陳和剛成為小毒販兩個月零三天,平時除了在自己上級阿節那里拿點貨零賣,就是聽從組織安排做一做打手。裴松打起架來不要命,哪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要給對方苦頭吃,但很多時候打手只是給對方一點教訓,點到為止,陳和聰明,每次下手都很有分寸,所以在阿節帶領的打手中常常看見陳和而很少看見裴松。自然而然,裴松和陳和都在阿節那里留下了比較深的印象,只是這印象好壞誰也說不準,只有阿節自己心里清楚。
在上面通知他清查手底下的人的時候,阿節最先懷疑的就是陳和和裴松,他們兩個表現得太極端了。陳和克制得太極端,做什么事都很有分寸,而且也很聰明,如果在社會上做個正經工作那肯定是杰出的人才,可是他現在卻在販毒,阿節想不通,陳和具備絕佳的臥底條件——頭腦和身手,一個臥底會在一群幾乎是文盲只會打打殺殺的人群中這樣暴露自己的才能嗎?這樣就好像直接告訴所有人,我很不對勁。在阿節這里,結果只有兩個,要么陳和是臥底,要么他是個天生的大毒梟。
其次是裴松,真正經裴松手賣出去的毒品很少很少,因為裴松重傷甚至殘疾的對家小嘍啰卻很多,這樣無疑給自己樹立了很多潛在的敵人,如果想要往上爬,這樣做并不是個聰明的做法。阿節接觸裴松要比他接觸陳和的時間長一點,在阿節看來裴松來這里的真正目的不是販毒賺錢,而是來發泄他內心洶涌的對社會的仇恨的。因為裴松的思想和行動太過純粹,就像是拿到關鍵詞的演員在大肆渲染自己對這種形容詞的演繹,阿節反而更無法放心。
如果他們兩個之中沒有臥底,阿節寧愿相信自己手下沒有告密者,也不愿意相信這個臥底的偽裝騙過了自己的眼睛。
阿節把他倆關在一起,在此之前跟他們分別說了同樣的話:“對方是臥底,你看著辦。”就這樣關了兩人半個月,除了每天都會給他們送水外,這半個月兩人只吃了三頓飯。
剛被關的幾天,陳和天天被裴松打,裴松相信阿節的話,所以不打算放過他,縱使陳和有分寸,有理智,被打的多了也不愿意,數次還手直擊要害。裴松蜷縮在地上,眼神堅定狠厲地瞪著他,就像是咬到獵物死也不松嘴的餓狼。
等這匹狼又一次從被打的酸痛中醒過來,看到幾天來出現在這個房間里的第一頓飯,他猶豫了。
陳和已經吃完坐在墻角閉目養神,旁邊放著空飯盒,干干凈凈,連油水都被舔沒了。而自己的飯盒就放在門口,上面的蓋子已經被打開了,蓋子上很干凈,若不是有被用力撕開的裂縫,說它是沒用過的裴松也相信,而飯盒里的飯堆出一個尖,除了埋在飯里的一顆鹵蛋,還有很小一半鹵蛋,被柔軟的塑料勺切開的,蛋黃上還有勺子的弧度。
裴松看看陳和,又看看飯,肚子發出一聲巨響,陳和睜開一只眼,看他撲上去,笑了。
他悠聲道:“我的尿拌飯還好吃嗎?”
裴松把那小塊鹵蛋放入嘴中,狠狠地嚼,根本沒理會陳和。
這之后兩人所在的逼仄如牢房一樣的屋子里再也沒有打斗聲,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裴松不是沒腦子的人,他相信阿節的話不代表他沒有自己的思考。阿節想要除掉臥底,所以選自己這個打起架來不要命的人來。但是裴松不相信阿節不知道陳和的實力,陳和雖然克制但不代表他能力不行,自己能弄死陳和還是被陳和弄死,阿節不會不知道。
裴松覺得,阿節的話是真的,但是他沒有說完整。
“我懷疑對方是臥底,你看著辦。”
陳和多次試探性過裴松,裴松都沒有反應。陳和心知自己是臥底,但是既然到了這個境地,要想自己洗清嫌疑,就要說服自己從心里把裴松當成真正的臥底。他不清楚這間房子里有沒有攝像頭和竊聽器,也不知道門外面有沒有人把守,他只能做最壞的打算。
但當真正看到一個人被自己賦予莫須有的罪名滿身是傷的縮在一旁,陳和心軟了,他動搖了,真的殺死裴松也不一定能洗脫阿節對自己的懷疑,何況要自己真的動手,有違自己正直的性格,盡管做臥底很多時候不需要這些正人君子的氣節。陳和本來就做好了長久的打算,所以他也在麻痹自己,內心深處希望自己雙手沾血的那一天可以晚一點到來。
在漫長的饑餓過后,他們盼來了第二頓飯。滿滿一個飯盒,跟上次一樣,干干的白米飯加一個鹵蛋,澆上一勺有油水的菜湯。送飯的人鎖上門后,陳和先拿了自己的那一份,回到自己待的角落。
飯盒蓋子還沒打開就被一只黑瘦的手摁住了。裴松一腳踹在他屁股底下搖搖欲墜的板凳上,板凳哀叫著散了架,帶著陳和摔在地上發出一陣聲響。陳和聽見裴松就著這一陣慌亂的聲音問他:“你是臥底嗎?”
陳和立即明白了裴松的用意,心里并不生氣。他站起身罵了聲,伸拳打中裴松的手掌,低聲回答:“不是。”
又用手掌拍了幾下裴松身側的皮肉問:“你是嗎?”
裴松撿起剛剛摔倒地上的飯盒,揭開蓋子還給陳和,伴隨著刺啦聲回答道:“不是。”然后退回一旁安靜吃自己的飯。
這次兩人都明智地沒有吃完,剩了一半留著以后吃。來送水的人要收走兩人剩下的飯,說阿節要看飯盒的,希望兩位哥哥不要為難他。兩人無奈把飯摳出來揣進衣服里。裴松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向門外大喊:“這和坐牢有什么區別!還不如讓老子去坐牢!”
兩人不打架了,也不想費腦子跟對方溝通,饑餓的力量征服了兩人。
半個月之后阿節收到信兒說臥底被抓到了,已經被處理了,但是各個幫要注意自己手下的人,不可放松警惕。這才把裴松和陳和放出來。
阿節沒有做任何解釋,讓人安排請兩人吃了頓飯算是為自己的行為畫了個句號。
陳和也不愿討什么公道,能留下來就行。但樣子還是要裝的,連著三次打手行動陳和都因為身體虛弱推辭了。最后阿節托人帶話說:“氣消了就回來。”陳和這才又以之前的態度站回了阿節身邊。
經歷了這件事,陳和平常和裴松走動地多了,放松的時候也會約著裴松一起玩樂。
裴松不會主動和別人有太多牽扯,但也不會拒絕身邊多一個朋友。
慢慢熟絡之后,陳和發現,裴松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戾氣重,他只是天生冷臉,加上打架出了名的不要命,才讓不怎么熟悉他的人有一個壞印象。不過這樣的壞印象在販毒集團來說反而不那么壞。
陳和問他打架為什么那么狠,裴松說習慣了,小時候老是被欺負,那時候打不過人家就拼命打,現在長大了,改不過來了。
裴松問他為什么要來做這種勾當。陳和想起警方那邊早已準備好的說辭:“老爸老媽離婚,我跟弟弟相依為命,誰知道弟弟打工時被教唆著染上了毒品,一開始我以為可以讓他戒掉,我打他,看著他痛苦地不成人樣,我又拿錢給他賣毒品,可是我再怎么努力工作肯定都補不上這個窟窿的,后來給他送到戒毒所,他又跑出來偷了人家的毒吸,被發現了打得半死不活。我找到他的時候他連手指頭都動不了了,我把他拖回家,養了幾天毒癮犯了,我哪有錢給他再買,他求我讓他死,他死了就解脫了。”
“你把他打死了?”裴松問。
陳和點點頭。
“后來我渾渾噩噩,工作也做不好,總覺得弟弟在看著我,老板說我神經病辭了我。我想過死,沒死成。后來就想,死也死不了,活也沒法活。我弟就是我的念想,要活著就別把這個念想斷了,我就來到這了。想著,過年過節給我弟燒點,讓他在那邊快活快活,也算是彌補一下活著時候的痛苦了。”
裴松聽完笑了,搖搖頭道:“我不信。”
陳和心里猛地緊張起來,放下翹著的二郎腿,等著裴松說接下來的話。
裴松旋了半瓶啤酒,嘭地把酒瓶摔到地上,綠色的玻璃飛濺。
伴隨著爆裂聲,裴松紅著眼說:“都說毒品害人,你弟也因毒品而死,你現在在干什么你知道嗎?”
裴松踉蹌著走到陳和面前,拽起他的領子咬牙說道:“你現在正在讓更多的人變成你弟弟那樣,人不人,鬼不鬼。”裴松突然送了語氣問道:“你是這樣的人嗎?”
陳和松了一口氣,原來不是自己的說辭被懷疑了。他不是這樣的人,但是他沒說出口。裴松的話讓陳和心中一軟,原來裴松心里是這樣看到販毒的,可是轉念一想,盡管裴松心里這樣想,但他還是做了這樣害人的事。陳和有些茫然,或許他需要一些時間來想清楚這些矛盾。
裴松搖晃著他的身體問道:“你是不是這樣的人?你說話!”
陳和被裴松的吼叫震得耳鳴,他開口道:“這樣不好嗎?”
雖然聲音不大,裴松聽到了,他松開手,看著陳和,重復道:“這樣、不好嗎?”
“社會上的人這樣對我們兄弟倆,人擠人地堵住我們的活路,讓他們變得痛苦和扭曲不好嗎?”
“是啊是啊。”裴松嘴上這樣說,眼睛緊緊瞪著陳和有些笑意的眼睛。
“你現在不也干著這樣的勾當嗎?你高貴什么?我們都是陰溝里的老鼠,誰也別指責誰臭。”陳和笑著說道。
“這樣不對的。”裴松像是慌了手腳般摸索著回到自己的座位。
“你不是也恨那些人嗎?那些讓我們活不下去的人,那些不肯給我們一條生路的人。”陳和接著誘問道。
裴松看著他沒有說話。
陳和對于得到什么樣的反應都無所謂,反正他說這些話也是違心的,他只是做做樣子。
過了很久,裴松才有動作,他拍拍陳和的肩膀,什么都沒說,離開了。
陳和不知道裴松心里在想什么,他直覺覺得裴松是個好人,如果自己能保他少犯點錯,將來如果被抓住也不至于余生生活在牢里甚至是被判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