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聲震落糧倉的粉塵，柳之瑤借著硝煙沖下樓梯，銀線在晨光中劃出弧線，逐一纏住衛(wèi)兵的手腕。

她的和服下擺早已被血浸透，卻不妨礙腳下的“點絳唇”步法——那是師父從《紅娘》里改編的身段，三步一旋，既能避開刀鋒，又能貼近敵人咽喉。

“之瑤，左后方！”杜云生的槍響了，子彈擦過她的耳際，打中那個舉刀的衛(wèi)兵。

柳之瑤旋身時，看見他肩頭的繃帶徹底裂開，鮮血順著指尖滴在步槍上，卻仍穩(wěn)穩(wěn)地扣著扳機。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管道里，他替她挑出掌心的鐵屑，那時他的手也在抖，卻比誰都穩(wěn)。

混戰(zhàn)中，柳之瑤瞥見松井鉆進了領(lǐng)事館的檔案室。

她揚手甩出銀線纏住門框，借力翻上屋頂，瓦片在腳下碎裂的聲響里，聽見里面?zhèn)鱽硭杭埖穆曇簟?/p>

她踹開天窗時，正看見松井將一疊文件塞進嘴里，嘴角沾著墨漬——那是倭軍的作戰(zhàn)計劃，她在暗渠的戲譜里見過相似的標記。

“松井！”柳之瑤的銀線直取他的手腕，卻被他用指揮刀劈斷。

斷成兩截的銀線纏在刀鞘上，反射的晨光晃了他的眼，這瞬間的遲滯，足夠柳之瑤撲過去按住他的肩膀。

師父的羊脂玉從他懷中滑落，她伸手去接的剎那，松井突然用刀柄撞向她的肋骨。

劇痛讓柳之瑤蜷起身子，卻死死攥著那枚玉佩。

松井趁機撞開房門，剛要沖出去，就被守在門外的杜云齊一腳踹倒。杜云齊的軍靴踩在他的后頸，槍管抵住他的后腦勺：“把文件吐出來！”

他的左臂還在流血，染紅了半條袖子，卻不妨礙聲音里的冰碴子。

松井的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嘴角溢出墨色的血沫。

柳之瑤扶著墻站起來，將玉佩貼在胸口，那里還留著師父的溫度。她看著松井在地上掙扎，突然想起多年前，師父就是這樣倒在她面前，血從胸口漫出來，染紅了戲服上的牡丹。

“別讓他死得太痛快。”柳之瑤的聲音很輕，銀線重新在指尖繃直，“把他綁到北廳的橫梁上，讓他看看自己的軍隊是怎么完蛋的。”

杜云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燙得她一顫：“你的肋骨斷了，得去醫(yī)院。”他的拇指撫過她嘴角的血痕，那里是剛才被刀柄撞破的傷口，“剩下的事交給我們。”

柳之瑤搖頭，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向領(lǐng)事館外涌動的人群——城防營的士兵正押著俘虜往外走，百姓們舉著鋤頭扁擔，在警戒線外喊著“打倒倭寇”。

她忽然笑了，笑得肋骨生疼：“師父說過，戲要唱完才好看。”

北廳的橫梁上，松井被銀線吊在半空，像個可笑的木偶。

他的指揮刀被柳之瑤插在戲臺中央——那是她臨時搭的戲臺，用領(lǐng)事館的辦公桌拼的，鋪著從戲班拿來的紅氍毹。杜云生在臺側(cè)拉著胡琴，調(diào)子是《夜奔》的“折桂令”，急促得像催命符。

“松井，知道這戲臺是誰搭的嗎？”柳之瑤站在臺上，穿著那身銀線牡丹的戲服，水袖掃過他的臉頰，“多年前，你在人群中，聽我?guī)煾赋^《牡丹亭》，你后來倒出說他的水袖不如日本藝伎的和服好看。”她忽然提高聲調(diào)，“今天我給你唱段《刺虎》，讓你聽聽什么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胡琴驟起，柳之瑤的水袖翻飛如浪，銀線藏在袖中，隨著身段的翻轉(zhuǎn)劃出寒光。

松井的掙扎越來越弱，大概是水井里的藥徹底發(fā)作了，他的眼神渙散，卻在看到柳之瑤腰間的牡丹玉佩時，突然發(fā)出凄厲的嘶吼——用的竟是生硬的中文：“是他的徒弟！我早該殺了你！”

“你殺得了他的人，殺不了他的戲。”柳之瑤的水袖突然收勢，銀線纏上他的脖頸，“你看臺下那些人，他們會把《牡丹亭》唱下去，把你的罪行編成戲文，世世代代地罵。”

松井的身體突然劇烈抽搐，柳之瑤松開銀線的剎那，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她轉(zhuǎn)身走下戲臺，不看那具懸在半空的尸體，只望著杜云生手中的胡琴——琴桿上刻著的“瑤”字。

“糧倉的軍火清點完了，正好補充城防營的彈藥。”杜云齊走進來，左臂已經(jīng)包扎好，“老趙說要給你請功，北平城的百姓都想看看這位用銀線殺敵的柳老板。”他的目光落在柳之瑤的戲服上，忽然笑道，“你師父要是看見，定會說你把《刺虎》唱活了。”

柳之瑤摸著戲服上的銀線，那里還沾著松井的血。

她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話：“瑤兒，戲文里的忠勇，不在刀光劍影里，在人心上。”

此刻北廳外傳來百姓的歡呼，她突然明白，所謂復(fù)仇，不是讓仇人去死，是讓活著的人記得為什么而活。

正午的陽光穿透領(lǐng)事館的破窗，照在戲臺中央的指揮刀上。

柳之瑤將師父的羊脂玉放在刀鞘上，對著陽光舉起——玉佩的裂痕里，還嵌著十年前的血垢。她對著玉佩輕聲說：“師父，戲唱完了，該謝幕了。”

杜云生扶著她走出北廳時，正看見班主帶著戲班的人進來，抬著鑼鼓家伙，說要在廢墟上唱場《精忠報國》。

老裁縫捧著件新做的戲服跟在后面，天藍色的軟緞，上面繡著展翅的鳳凰：“柳老板，這是大家連夜趕的，你穿上定比穆桂英還精神。”

柳之瑤接過戲服，指尖撫過鳳凰的羽翼，那里的絲線是用繳獲的倭軍軍服拆的，染成了赤紅色。

她忽然對杜云生說：“等北平城的硝煙散了，我們在劇院搭個最大的戲臺，連唱三個月《牡丹亭》。”

杜云生的胡琴在風(fēng)中輕響，調(diào)子是《游園》的“尾聲”。

柳之瑤跟著哼唱，水袖在廢墟上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驚起幾只落在斷壁上的麻雀。

遠處的永定門傳來鐘鳴，是城防營在慶祝勝利，鐘聲漫過殘垣斷壁，漫過她沾滿硝煙的戲服，漫過這個終于迎來黎明的北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