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比阿耶大半歲，成親時已然20有余，說是外祖父于人海中一眼相中了阿耶，稱此子雖出自寒門，衣著不顯，然日后必定入得鳳凰池。于是將兩人親事定下，只待阿耶及冠便可成親。話說當(dāng)年阿娘也是滿意這門親事的，不然以阿娘的家世容貌，怎能在登笄后蹉跎五年之久也不曾埋怨。阿耶阿娘是三十以上才有的我，據(jù)說我未被孕育成人的十年間，祖父很是不滿，也曾話里話外攛掇阿耶納妾，可祖母倒是心疼阿娘，頭幾年不曾為難阿娘，后來年歲日久，也心生動搖，起過納妾的念頭。只可惜天不憐佑，未及安排，祖母便染病去世了。阿耶阿娘守孝三年，至第四年才有了我。

縱你是天之驕子，也逃脫不了“重男輕女”的千年詛咒，打破不了“子承父業(yè)”的美好幻想。更何況是我阿耶，幼時得名卻成年夢碎，生男孩便成了他下半生的執(zhí)念。可惜天不遂人意，十年辛苦偏生了個女孩兒。聽阿娘說，懷我后幾個月，南平淫雨霏霏，連月不開，縱是8月納涼，這每日的陰雨天氣，也讓人著實(shí)沉郁。但生我那天，本還是淅淋小雨，阿娘肚子疼，因在鄉(xiāng)下老家養(yǎng)胎，穩(wěn)婆也是沒有的。外祖母去世了，鄰居家有那生過孩子的，看見阿娘哭天喊地的模樣也不敢接手。阿耶阿娘只能冒雨坐船去縣里找穩(wěn)婆。坐在船上，破陰乍晴，阿耶很是高興，拍手大笑：“好，好，好，細(xì)雨初蒙未著衫，風(fēng)銷勢停一晌開。這是天賜麒麟兒，祥瑞之兆啊！”到了縣城，阿娘疼了一天一夜，總算將我生了出來。可是阿耶卻不愿抱我，不僅因我是女孩兒，一時無法接受，也是我剛出生時的一身絨毛，將阿耶嚇退。

阿娘說我剛出生時，活像一只瘦癟的小黑猴，又紅又黑，還長滿烏黑的絨毛。看著這樣的我，阿娘心都死了，怕是生了個怪物，差點(diǎn)兒當(dāng)場將我扔了。阿耶縱是再不愿，畢竟是自己的孩子，也只能認(rèn)了。原本父親想著生了男孩便取名叫林天潤，意為蒙上天甘露潤養(yǎng)之意，且未曾備下女名。

阿耶黑著臉半拖半拽著阿娘回村，路遇熟悉的村民道賀也只是嗯嗯地應(yīng)著，并不愿仔細(xì)回應(yīng)。也有那愛熱鬧的，湊上前來想看看嬰孩時的我，也被阿耶擋了回去。這人并不甘心，打趣道：“呦，二狗生了男娃就是硬氣，這臉得多金貴才不敢給人看啊。”阿耶的臉更黑了，他自讀書求學(xué)后，便少有人提起他小時的賤名“二狗”，一般都喚他的本名林乾，及冠后，周圍人便多稱呼他的字——安之。而此時的阿耶頗為尷尬，竟有些羞惱，道：“胡說些甚，我兒剛生下，膽小體弱，見不得風(fēng)。”“如此便罷了，不知取了甚好名？”那人還是不依不饒。阿耶被纏得煩了，隨口道：“剛出生的小孩兒，能叫甚好名？暫且叫他小瓦吧。”阿娘是有些不滿的，瓦片易碎，怎能叫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可是阿娘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多年后我才明白，阿耶取的小名的含義，常語有云：含章弄瓦。“含章”意指生了男孩兒，如寶似玉；“弄瓦”便是生下女孩兒，形同瓦礫。

這便是我了，林小瓦。直到10歲那年我才擁有了自己的名字，可若有歲月可回頭，我寧愿永遠(yuǎn)活在叫林小瓦的日子里，卑微而又純粹。到后來連這點(diǎn)純粹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