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暗夜無月,陰影在黑暗中藏匿,眼珠發亮的毒蛇盤踞于枯樹上,鮮紅的信子吐露不祥的氣息。有人踏著一地落葉而來,驚擾了老舊客棧里搖搖欲墜的燭火。
“篤,篤,篤——”來人不緊不慢輕叩木門:“店家,住店。”
一陣夜風吹過,木門緩緩打開,門后卻無人。
來人一襲黑衣,閑庭信步,俯身拂去桌椅灰塵,安然入座。他望向那豆飄忽的燭火,唇邊挑起一抹笑意,將佩劍“啪嗒”一聲放在了桌上:“一壺好酒,二兩牛肉,勞煩。”
燭影被風撕扯出詭異的形狀,燭火盡頭傳來一聲低語:“客官稍待。”
不多時酒肉送上,行動遲緩的老嫗又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酒肉傷身,客官不妨先吃些熱粥。”
“多謝。”男子以手背輕觸粥碗,含笑看向老嫗,“只是有些燙了。”
話音剛落,一股冷風灌入,奄奄一息的燭火終于斷了氣,四下陷入一片黑暗。男子慢吞吞地去拿桌上佩劍,卻只摸到桌上凹凸不平的紋路,仿若曾被刀劈斧鑿。他卻不見慌亂,揚聲道:“店家?”
回應他的是一道呼嘯而至的銀光。男子輕輕偏頭避過,修長手指似捻一只小飛蟲般捏住了那道銀光,那東西在黑暗中散發著泠泠的光,精致的勾回中光華流轉。
“符箭?真舍得下本錢。”
他輕笑一聲,旋身踏出客棧。撲面腥風襲來,他似早有預料,慢條斯理地彎腰避過,側掌輕揮,斬落一條通體漆黑的小蛇。三道劍光隨即交織成網,兜頭罩向他,他以符箭為刃,幾個起落間破去劍網,擊落一地流光。掌中符箭忽而顫動,他負手走向客棧,隨意將符箭向后輕擲,只聽聞身后一聲慘叫,接著轟然炸響。
燭火忽亮,他嘗了一口白粥,面色如常:“嗯,正好入口。店家方才是去取蠟燭?”
“是。”老嫗在他身后開口。
男子并未回頭,背后卻似長了眼睛:“我的劍如何在店家手中?”
老嫗捧著佩劍,聲音沙啞:“只是想幫客官妥善安放。”
“多謝店家好意,只是我這劍血氣重,”男子吃完了粥,接過劍,笑道,“恐會傷著您。您這粥味道恰似一位故人,在下潭懾,敢問店家名姓?”
莊笙國刺客榜榜首,潭懾。
老嫗皺紋叢生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老身并不識得客官,想來是客官記錯了。”
潭懾拈起一片牛肉入口,笑意盈盈將她望住:“三年同居同食,這滋味,怎么會記錯呢?”
燭火搖擺,他輕而又輕道:“娘子。”
二
“老身這把年紀,客官莫要說笑。”老嫗低低咳了幾聲,“況且,這粥也不是老身所熬。”
木階上足音響起,一綠衣女子倚著欄桿,掩唇輕笑:“公子可真有意思,瞧你年紀輕輕,對著我娘喊娘子,竟也不害臊。這粥是我熬的,牛肉是我切的,酒也是我釀的,如何,可還能入口?”
潭懾從善如流道:“味道一如既往,甚好,娘子。”
“哈哈哈哈……”女子笑彎了一雙杏眸,蓮步輕移,走下了幾級臺階,綠羅裙如花綻放。她歪著頭打量潭懾,“我又是你娘子了?若我說粥是我家大黃熬的,公子何如?”
“大黃是?”
“我家的狗,高大威猛,頗通人性。”女子笑吟吟道。
“若大黃會熬粥,那自然是娘子調教得好。”
女子笑容粲然:“公子真是一張巧嘴,又如此豐神俊朗,想必用這把戲哄過許多姑娘罷?”
“不曾。為夫這些年一直守身如玉,娘子莫要吃味。”潭懾神情認真,轉向一旁默然的老嫗,拱了拱手,“小婿這些年苦尋娘子,踏遍三十六川,一路顛沛流離風餐露宿,未曾想到會在此處夫妻團聚,竟未備禮,還請岳母見諒。”
“小女自小從未離家,不知是何時與公子結為連理?”老嫗眼也未抬,緩步回了房,“時候不早了,公子早些歇息。”
潭懾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樓上的綠衣女笑道:“母親性子古板,你同她開這樣的玩笑,當心她惱了將你趕出去。”
潭懾溫柔笑看她:“我并未說笑,娘子。”
“那你且說,你娘子叫什么?”
“我時常喚你阿碧,娘子。”
“這倒是巧,我小名恰喚阿碧。”阿碧似是來了興致,接著問道,“大名呢?”
“說來慚愧。為人夫婿,竟成親三載,方知娘子你大名。”潭懾笑了一下,聲音柔情無限,緩緩道,“秦葭。”
門忽然“咣當”一聲彈開,阿碧驚了一驚,微微退了半步。潭懾關切道:“娘子無礙吧?”
他將門閂好,阿碧惱道:“此處夜間風大,總是冷不丁嚇人一跳。”
遙遙不知何處傳來幾聲更鼓,阿碧執了燭盞,半邊臉隱在黑暗里:“公子編得倒是像模像樣。夜已深,公子隨我來。”
潭懾立在原地不動,仰頭看她,眉目間流露出一種脆弱的溫柔。阿碧并不回頭,將燭盞放在客房門口:“便是這里了。”
綠羅裙漸漸遠去,淡成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終融入黑暗。
潭懾左腳方踏入客房,窗欞便一聲輕響,似是一只靈巧的貓偷溜了出去。窗戶緊閉,潭懾拂過窗邊厚厚的灰塵,并無什么痕跡。他漫不經心地放了燭盞,打量四周,才發覺身后的門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合上了,伸手去推,竟也推不開。
這個客棧頗為古怪。
室內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味。潭懾卻不在意,他連日趕路,此時確是累了,便挑開素色床幔,和衣欲睡。誰知借著幽微的火光看到被褥里隆起了一大塊,一絲烏發如鬼魅自被下蜿蜒開來。
他微微愣了愣,伸手去揭那紅錦鳳紋的被,指尖竟有些顫抖。
有人睡眼惺忪,眉目如故,吐氣如蘭:“相公?怎還不來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