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琴跟慧慧走回農家院,除了有點冷,一切都還好。
她們欣喜地發現,不過才離開半天工夫,這里已布置得煥然一新了。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門首上掛著火紅紅的燈籠。在風里,燈籠正輕輕地搖擺著。
一進院門,又有新的驚喜。
園內的棗子上、柿子上,本來只剩干枯的枝丫,這會兒全纏上了裝飾小彩燈,只待晚上亮起了。
今日,該跨年了。
貨車剎車的聲音,就停在了院門口。
很快,老板娘笑著走了進來,懷里抱著黑色塑料袋子。袋子太大,幾乎擋住了老板娘微胖又喜慶的臉。
湘琴看了一眼這移動著的鼓鼓囊囊,忙笑著快回走幾步。
“要幫忙嗎?”湘琴問。
老板娘倒一點不客氣,爽利地打過招呼后,就支使湘琴跟慧慧,快去門口找貨車,幫老板卸貨。
老板一開始不好意思麻煩她們,說怎么能讓客人干這活呢。
“是老板娘讓的。”慧慧察顏說。
老板一聽是自家媳婦同意的,二話不說,回頭挑了小而輕的袋子,交給她們提去。
“放廚房就行。”
“好。”湘琴說。
慧慧心情一轉好,就恢復了好奇的本心。
她問:“老板,剛才老板娘抱的是什么?”
老板嘿嘿一樂,露出微黃的牙齒。
“煙花。我媳婦說,你們喜歡,就多備了些。”
老板娘放好煙花,已經回來了。
她瞪了憨厚的老板一眼,怪道:“你嘴可真快。說好的,要給她們驚喜,不能說的。你倒好,轉頭就說了。”
老板這才想起跟媳婦的約定,一拍腦門。
“呀,看我這笨腦瓜,忘了!”
老板娘偏不饒他:“就是,笨死了。”
頓了頓,才說:“算了,說了就說了吧。以后,可要記得。”
聽媳婦這么一說,老板似遇到了特赦般,呲著牙,憨笑著,扛起一袋約百十斤重的東西,麻溜地大跨步走了。
“瞧他,傻樣兒。”老板娘補了一句。
湘琴竟莫名地感動,為老板跟老板娘的互動。
這樣的相處模式,不過是無數夫妻中的一種。日子的累積,他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偶爾閑斗一兩句嘴,為平淡的日常增添些許浪花,然后,再攜手走下去,直至白頭。
搬完東西,老板去廚房忙活午飯。
老板娘請她們吃山野干果子。當然,茶也是有的。
一口茶,一口干果子,也算絕配。
“這是什么茶?”湘琴犯了職業病。
慧慧也好奇地瞧向老板娘,等待著她說出什么好茶的名字來。
“蒲公英根煮的,我男人親自挖的,喜歡的話,就送你們一人一瓶。”
老板娘說著,好像真的是世上最好的茶。
原來,是蒲公英根茶。
湘琴想起來了。
小時候住鄉下。每年苦夏,日子很長,就變得格外難捱。
奶奶就會煮一大瓷盆子的蒲公英茶。
一喝就是一整天。
一天天,構成整個難挨夏季。
而蒲公英茶,為苦夏帶了一絲絲清涼。不至于因火熱的天,而渴燥得中了暑。
時間久遠,湘琴幾乎忘了。
經老板娘一說,塵封的記憶,慢慢清晰起來。
難怪這味道似曾相識呢。
湘琴暗自感嘆,又細品了品茶滋味。
這幾天,她跟慧慧藏住于此,心似閑靜,實在心火正熾。
這茶,飲得正是時候。
湘琴甚至懷疑,老板娘有洞悉人心事的能力。
慧慧已在耐心請教挖蒲公英根的趣事了。
恢復八卦本性,果然是好了。
湘琴握住了慧慧的手,果然是暖的。
不自覺一絲喜悅,爬上了眉梢,慢慢暈染在臉上,連眼里都有了笑意。
七拐八拐的,老板娘談起她年輕時的事。
湘琴跟慧慧,正襟危坐,細細地聽。
老板娘姓柳,是山那邊柳家屯人。
她說,她年輕時長得好,又是村支書的女兒,自然是十里八鄉的香餑餑。
剛一過二十歲,上門說親的,都快把她家的門檻踏破了。
可她一個也瞧不上。
眼瞅著過了二十五。她一不留神,由香餑餑,變成了大齡老姑娘。
門前冷落。
柳支書都快愁死了,私下問她:“你到底想找個啥樣的嘛?”
她心中有數,說:“找山柱哥那樣的。”
柳支書一聽,真是氣急了。
不管以前多疼,抬頭就給了她一巴掌。
出門前,只丟下一句狠話:“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只要我活著,甭想。”
山柱是柳家屯最窮苦的孤兒,卻是十里八鄉稍有的秀才。
他靠自個兒跑山掙錢,愣是支持著讀完了高中。
那時候還不興考大學,他一畢業,就回鄉誤了農。
只是,他跟閑事喝酒斗牌搓麻將的年輕人不同。
他會采一束山野花插在玻璃瓶里,還會躲在麥草垛里看書。
她佩服他,愛戀他。
他也暗暗喜歡她。
那時的人很害羞,誰也不主動挑破。兩個人,兩張嘴,都成了鋸嘴的葫蘆。
這一耗就是很多年。
二十八歲那年,她因腹痛住進了醫院。一診斷,說是卵巢囊腫,太大,需要立刻手術。
手術后,醫生說,以后懷孩子的機率很小。
她傻了眼,怨命運不公,還沒結婚,怎么就判了這刑。
她躲進屋里,哭了將近一個月。
沒有不透風的墻。
她不能生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十里八鄉。
各種猜測也來了,說什么的都有。
更有甚者,說她不知檢點,才遭到了這報應。
她很委屈,清清白白的姑娘,怎么就成了被人戳脊梁骨的對象。
柳支書禁不住流言,也開始懷疑她,讓她媽問她:是不是跟山柱那個了,才烙下的病根。
這都哪跟哪呀。她跟山柱,連手都沒牽過。
可那時候的人愚啊,只要跟生育有關的,不管什么病理,什么事情,就一個勁兒的亂編排人。
流言越來越盛。
她都快沒臉做人了。
這時,山柱不顧別人的眼光,登上了柳支書家的門。
他跪在老支書面前,“求您把柳葉兒嫁給我。我會好好待她,不讓她受一點委屈。”
柳支書略加斟酌,只得同意了。
婚后,他們不堪流言,離開柳家屯,去了南方的大城市打工。
二十年后,他們攢夠了錢,回到這里,開了這家農家院。
“怪道叫山柳農家院呢。”慧慧閃著淚花說。
湘琴也很感動,又心中疑惑:“那山大哥就沒懷疑過?”
老板娘笑著說:“從來沒有。他信我,愛我。”
“后來,你們有孩子嗎?”湘琴又問。
“有啊。昨天來的大小伙子就是我兒子,都是大學生了。對了,他來的時候,你倆出門游山去了。”
“真幸福啊!”
湘琴跟慧慧同時感嘆。
老板娘笑了,“是啊,很幸福。”
忽然,意有所指似的,對湘琴說:“愛,是爭取。逃避,不是辦法。”又對慧慧說:“一時眼瞎就瞎,不做一輩子的瞎子就行。”
湘琴對上老板娘的眼睛,覺得那里面藏著生活的智慧,能洞穿她跟慧慧的一切。
老板遠遠地喊“媳婦”了。
老板娘起身,拍拍手上的干果子屑,笑著說:“好了,我要去忙了。”
湘琴跟慧慧相視一笑,向老板娘真誠道了聲謝。
“你說,老板娘怎么看出來的?”慧慧問。
“不知道,咱們碰到高人了。”湘琴說。
明明她們什么也沒說。可不是高人么?
廚房內,老板笑老板娘:“又開導人去了?”
老板娘說:“她們一來,我就看出不對勁兒。這么年輕,除了情傷,也不會有別的。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唄。”
老板露著微黃的牙,贊賞道:“我媳婦的心最善了。不過,你能不能別每次都說咱倆的事,多難為情啊。”
老板娘理直氣壯:“有什么的。年紀一大把了,還羞個什么勁喲。”
老板似乎想起久遠的事,寵笑著,“我媳婦說什么都對。”
二人呵呵笑起來。笑聲傳出廚房,回蕩在冬日的農家院,給將到的新年增添了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