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重的歡迎儀式結束。
章謙實要親自下廚準備午宴,只叫盧余一人跟去旁觀。
依老規矩,其他人,不經老爺子允許,一概不許靠近廚房半步。
章家家規甚嚴。
章家老爺子一發話,自是沒人敢違背。
不少人朝盧余投去了艷羨一瞥,悻悻然悄悄走開,將自己關進自己房門,焦灼地等待飯點到來,方可一飽眼福與口福。
據說,章老爺子的廚藝已臻化境。
不管是誰,賢或不肖,倘能有幸得老爺子指點一二,也足以開個小店養家糊口了。
盧余得老爺子青眼,那可是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一個乍然而來的年輕人,竟能有此等殊遇,怎不令人羨慕眼紅?
不說別姓,就是章家人,想學廚的本來也很多。可章老爺子大都瞧不上,嫌棄他們不是那塊料。
眼見后繼無人。
老爺子只得矬子里拔將軍,把技藝中的九牛一毛,傳給了小兒子章云天,足夠支撐章家菜而已。
如今,章云天又把習得,傳給了兒子章行健。
父子二人齊心協力,經營著章家菜店面,也算不辱沒了老爺子的栽培。
章老爺子這才稍覺寬慰,一心等待要等的人。
那個人,也許明天就能等到。也許到了臨終閉眼的那一刻,仍然只等了個寂寞。
再說章家菜。
近幾年,驛市新開了不少新式菜館,倒也越不過章家菜去。
原因是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家總有一兩道上新菜式。道道美味至極,吸引新老顧客前來嘗鮮。
口口相傳,老店口碑,始終屹立不倒。在驛市,也算是傳奇般的存在了。
這新菜式自然出自于老爺子的妙手。
其實,章老爺子年輕時過于勞累,身體幾乎掏空。如今,他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已經很少親自下廚了。昨天,他本去找老朋友吃早茶的。沒想到,一口氣上不來,暈倒在了路上。
幸虧遇到了盧余。
老爺子天性喜歡做菜。偶有興致忍不住技癢時,他就叫上兒子章云天、孫子章行健,掩緊廚房門,令其他人退得遠遠的,做上一兩道新奇的菜肴。
老爺子做的菜自然是難得一嘗的美味。
先由全家人刁鉆的舌頭驗過,才經由老爺子點頭,允兒子章云天、孫子章行健花幾天工夫,反復嘗試制作。直至老爺子覺得口味大差不差了,才被允許成為章家菜的上新菜品。
這便是章家菜長盛不衰的秘訣。
盧余被人眼紅也是應該的。
他也不知哪來那么大的福氣,竟然能跟老爺子進廚房,近距離觀察一整套的菜品的制作。
回頭一想,救命之恩大于天,教就教了吧,誰讓老爺子喜歡呢?如此想著,也就釋然了,一心等待飯點,可以大飽口福。
盧余要進廚房,關切的眼神落在湘琴身上移不開。
章老爺子說:“放心,不會虧待了她。”
早有人過來,帶湘琴去樓上了,說是好請教泡茶技藝的。
很快,偌大的章家,變得鴉雀無聲。
中午十二點,才準時開飯。大家也都等得,畢竟,好飯不怕晚嘛。
餐廳超大。一大家子,四世同堂,連開了三大桌的席,仍顯得空蕩蕩的。
本該熱鬧非凡的午宴,卻在除了舉杯敬酒有聲響外,其余時候,始終安靜得很,連杯盤的聲音都輕得幾不可聞。
湘琴與女眷坐一起,只得壓著性子,默默地用著餐。偶爾抬頭,與鄰桌的盧余,目光一交匯,才覺心安了些。說實話,她有點后悔跟來了。菜肴雖好,遠不及自在珍貴。
再說滿桌菜肴,足有二三十道。很多是湘琴沒見過的,不知該叫什么名,也沒人介紹,只覺道道好吃。
偶有幾道家常的,如麻婆豆腐、宮保雞丁,夾上一筷子,一入口,不覺有什么不同,再細細一咂摸滋味,才覺果然比常吃的好上幾百倍。至于好在哪兒,湘琴又說不出來了。
午宴臨近結束。
章老爺子放下筷子,輕輕咳嗽了一聲。
所有人聞聲,立馬放下了筷子。偌大的餐廳,齊刷刷的放筷子聲。
然后,齊刷刷望向章老爺子。
湘琴驚詫之余,也依樣去做,卻仍自慚形穢,覺得學得太不像。
章老爺子說:“盧余天分極高,我很喜歡,已收他為徒了。接下來的三個月,盧余將會在家里住下,我也會封閉式授徒。余者一概不許打擾,不許懷有嫉妒心思,可都聽明白了嗎?”
面面相覷,無不驚訝失色。
盧余也太好命了吧?不過圍觀了一頓午宴制作,怎么就成了徒弟了呢?
平素,章行健在爺爺面前最得臉,最先大著膽子說:“爺爺,收徒的事,您要不要再想想?”
章云天想了想,說:“爸收徒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您的身體?”
也有幾個面露憂色,順著說,是啊,是啊的。
章老爺子厲聲說:“我的身體,我心里有數。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湘琴不明所以,只隱約覺得是好事。一時失神,竟碰落了桌上的筷子,發出不合時宜的聲響。
眾人聞聲一驚,收回嫉妒的眼神,拿起筷子,準備默默用餐。
章老爺子略皺了皺眉頭,再揚聲問一遍:“可都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眾人異口同聲。
這是這頓飯時,唯一震耳的聲音。湘琴吃驚之余,又添了幾分心驚與不自在。
從章家出來,已是下午兩點多。照例是章云天親自送的。
酒店門口,除了正常來往的人,再不見有自媒體人圍堵的身影。
章云天笑著說:“放心,熱搜已經撤了,不會再有人來騷擾。賢侄,按約定,我明天中午親去火車站接你。放心,你入住時,家里自會為你安排好。”
盧余笑著說:“多謝了。”
下車時,章云天備了一后備箱的禮物,吩咐司機一一取出,說是全都是送給湘琴的。
湘琴本想說不用了,卻被盧余攔下。他又說一回“多謝了”。
回到酒店房間。
湘琴長舒一口氣,連衣服也不換,妝也不卸,像散了骨頭架子似的,直挺挺地躺到了床上。
盧余也擠了上來,攬上湘琴的腰。
湘琴趁勢,枕上他的胳膊。
“累了?”他柔聲問。
湘琴輕輕嗯了一聲,知道他有話要說。
果然。
“那你閉著眼,養會兒神,我慢慢說。”盧余的聲音更溫柔了些。
湘琴靜靜等著。
“我是不是說過,我家祖上,也曾經營著幾十家館子?”
湘琴又嗯了一聲。說過一次,也僅到此為止了。
盧余默了默,才說:“后來,樹大招風,被對家陷害,一夕之間,幾十家館子全部歇業。從此,名躁一時的盧家菜館,一蹶不振,后來,徹底銷聲匿跡。”
湘琴覺得這故事太過老套,像極了影視劇的狗血情節。
誰成想,盧余的族上竟然真發生過這樣的事。
原來,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果然影視劇的情節,并不完全是空穴來風,憑空捏造的。
湘琴覺得好可惜,“對家呢?”
盧余輕笑著說:“你是不是在想,對家做了陷害的事,就該受到懲罰?”
湘琴扭頭看了他一眼,理所當然地問:“不是嗎?”
盧余撫上她的眼角,笑說:“哪有那么多的因果報應?他們家曾屹立百年不倒,一度成為燕城數一數二的餐飲連鎖公司。不過,隨著時代的變遷,他們家逐漸不適應時代的潮流。早幾十年前,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興衰變化,自有規律,不必人為。”
湘琴琢磨這話的意思,才稍稍釋懷了些。
盧余接著說下去:“我太爺爺心灰意冷,懷揣盧家祖傳菜譜,攜家帶口,離開燕城,遷去了林市。從此,泯然眾人。但心中的熱望,從來不曾停歇過。后來,因緣巧合,他收了章老爺子做徒弟。待章老爺子學成,太爺爺送了他半部盧家祖傳菜譜,允他參習,卻不許傳與他人,連兒孫也不行。太爺爺還囑咐他,從此要離開林市,遠走他鄉,好生收藏菜譜,待盧家子孫來尋,務必物歸原主。”
湘琴心中一動,疑惑著問:“章老爺子沒有信守承諾?還是將盧家菜譜傳給了章家子孫?”
想想章家菜在驛市的地位,想想章家人丁財富之盛,又想想午宴制作的爐火純青……
湘琴這般想,也算人之常情。
盧余知她所想,輕輕地笑起來,“你是不是又代入什么影視情節了?哪有那么多的彎彎繞?章老爺子真是令人佩服。他不僅謹守承諾,還愿收我為徒,要把從太爺爺那習得的技藝,以及他幾十年如一日,參詳祖傳菜譜的心得,傾囊相授。你說,難得不難得?”
“難得是難得。只是,章老爺子就沒有傳一兩道給兒孫?”湘琴問。
盧余說:“肯定沒有。昨天我瞧過章家菜譜,可以斷定,老爺子所授兒孫的,跟祖傳菜譜,真的一點關系都沒有。我雖只有半部,卻知道跟章家菜,完全不是一個體系。”
湘琴信他,繼續聽他說祖上的傳奇。
絮絮叨叨說了許多。
盧余激動又動情地說:“寶寶,我真高興。你知道嗎?我自學祖傳菜譜,總覺差了些意思。跟章老爺子學上三個月,技藝定然突飛猛進。”
她已經躺不住了,為他高興,“這么說,你的愿望就要實現了?”
盧余的愿望,是將盧家菜發揚光大,重振祖上榮光。
盧余見她高興,又拉她躺下,“哪有那么容易?我太爺爺說過,不許盧家兒孫沾染廚師行業,不許經營菜館飯店。”
湘琴想起來了。正是這個原因,江上漁者如今還掛名在老雷名下呢?
“那怎么辦呢?”湘琴為盧余難過。
盧余突然笑出聲來,“我今天才知道,我家口耳相傳的太爺爺遺言,缺了下半句。太爺爺的原話是,‘不許盧家兒孫沾染廚師行業,不許經營菜館飯店,除非天賦異稟,能繼承祖傳衣缽。’這完整的話,太爺爺只告訴了章老爺子,且留有書面文字。”
“你親眼看過文字了?”湘琴好奇地問。
盧余說:“還沒有。章老爺子說,等我跟他學三個月,確定我能繼承祖傳衣缽了,才肯全權交給我。除了書面文字,還有祖傳菜譜殘卷。到那時,我就擁有完整的祖傳菜譜了。寶寶,你信嗎?我一定能做到的。”
湘琴笑著說:“我信。只是,你為什么不是今天就住進章家呢?”
盧余輕刮過她的鼻頭,“你說呢?”
湘琴表示不知。
盧余輕嘆一聲,“我跟章老爺子說了,我很樂意跟他學。不過,學之前,我得先送女朋友回家。”
他頓了頓,“老爺子也是通情達理的,他竟然笑著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