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弘晝回到王府,纖裊心里十分欣喜,然而又十分哀傷。
“以后你也不必去見貴太妃,你去了,反而好心當做驢肝肺。”弘晝道,“這次是皇太后讓我去,我才去的。”
“王爺,貴太妃一直討厭我,我也無法盡孝道。”纖裊道,“這樣下去不好。”
“雪瓔說你想我了?”弘晝笑道。
“王爺一日不在,我就想。”纖裊道,“可是貴太妃身子沒好,您現在走了,她那邊怎么辦?”
“有崔太醫。”弘晝道,“纖裊,這陣子我沒有好好陪你,讓你受委屈了。”
“沒事,不委屈。”纖裊淡淡一笑,“王爺也累了吧,照顧一晚上,歇息一會兒吧。”
“沒事,我不累。”弘晝道,“不過,你若是愿意陪我,我不介意。”
“好,我陪你。”纖裊道,“天熱了,晚上的時候我們去月出亭吧。”
天空潑墨,纖裊與弘晝來到月出亭,流水搖動著手搖扇,冰塊早已備好。站在月出亭里,可以俯瞰王府。溢春苑莊嚴肅穆,韞襲苑精致玲瓏,靜女苑被古樹隱天蔽日,皓辰苑簡潔明凈,塵香苑內梅枝挑逗著微風,西洲池的荷葉扶起荷花,隱幽湖上薄霧漸起,隱隱約約見到隱幽居淹沒在云霧之中,云霧中似乎有橋相接著什么,青林翠竹環繞隱幽湖,島上花林竟然一般血紅色。星空如麻,月不能光。
“今夜的月亮可不明亮,倒適合在皓辰苑觀星呢。”纖裊笑道,“不過月出亭是整個王府最高的地方,幾乎可以看到王府全景。”
“是啊。”弘晝指著一旁,“你看那邊,好像有人在小廚房偷東西呢!”
“你吝嗇得很,生怕這些奴才用了你的銀子,連膳食都要克扣,他們去偷些吃食也情有可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纖裊道。
此時傳來一陣幽怨的琵琶聲,哀婉凄麗,如泣如訴。
“這是什么曲子?”弘晝問,“聽起來,很是凄婉。”
“這首曲兒,只流傳于民間,一般都是用古琴彈奏,琵琶彈起來,果真是‘四弦一聲如裂帛’啊。”纖裊嘆氣,“這首曲子,叫《長門怨》,你聽過金屋藏嬌的故事吧?漢武帝劉徹年幼時被封為膠東王,其姑母長公主有一女兒名陳阿嬌。一日長公主問劉徹長大后愿娶何人為妻,劉徹便回答‘若能娶到阿嬌,愿蓋金屋以貯之’,便就是指的金屋藏嬌。后來劉徹即位,新寵衛子夫生下一子劉據后,在宮中的地位獲得空前膨脹。陳皇后阿嬌又怨又氣,就求助巫蠱來迫害得寵的嬪妃。不想東窗事發,武帝大怒,將其皇后之位廢黜,謫貶長門宮。阿嬌遭逢此禍,異常落寞。她不甘心終老冷宮,想起武帝曾對司馬相如的賦贊不絕口,就奉黃金百斤求得司馬相如的華麗辭章《長門賦》,訴說悲愁之辭,以圖打動武帝恢復從前的感情。但武帝看后,雖稱此賦為上乘之作,卻也沒回心轉意把阿嬌復位。可憐陳皇后終在凄清的冷宮中了卻殘生。衛子夫成為了一代賢后,而陳阿嬌卻在詬罵中凄慘離世。衛子夫只是一個歌女,最后卻取代了原配嫡后。”
“你應該知道陳阿嬌為何會被廢黜吧。”弘晝道,“陳阿嬌雖然出身名門,但是專橫跋扈,其母大長公主劉嫖也自恃授立武帝有功,無休無止的請求賞賜,引起武帝的不滿。陳皇后驕橫善妒,擅寵卻沒有生育子嗣,為了求子花給醫生的錢財已有九千萬,終究還是沒有生下子嗣。后來平陽公主獻上衛子夫,很快衛子夫得到武帝寵愛,懷有身孕。陳皇后沒有恪守嫡妻的本分,爭寵吃醋,甚至派人抓捕衛子夫的弟弟衛青,打算將其殺害,衛青幸得友人騎郎公孫敖的相救免于一死。后來衛子夫越發得寵,很快生下三女一子,而陳皇后一無所出。太皇太后竇氏仙逝之后,陳皇后失去靠山,便施展婦人媚道,甚至施展巫蠱之術,武帝只是僅僅廢黜了她的后位,將她斥退長門宮,仍按照法度受到優待,她居住在長門宮與居住在上宮時并無區別。一個滿腹算計的女人,又一無所出,武帝留她那么久,已經仁至義盡了。她若是盡了自己的本分,安分守己,她永遠都是皇后。不管是誰的兒子繼承皇位,她都是皇太后。”
“衛子夫平安生下三女一子,說明陳皇后從來沒有算計過她。若要說算計,我看是武帝算計了陳皇后。”纖裊道,“武帝從小就說要娶陳阿嬌,雖然最后陳阿嬌貴為皇后,可是沒有得到武帝半分寵愛。她妒忌吃醋,不過是希望武帝能給她一點兒愛,哪怕是一點兒也行。可是武帝最后還是拋棄了她,愛上了一個身份低賤的歌女!陳阿嬌沒有錯,甚至她敢于去爭取武帝的愛!她有什么錯?她不過是想要得到夫君的愛,她沒有錯,她只是為了追求本來應該屬于她的東西。如果真的有錯,便是錯在嫁入帝王家!”
“或許武帝從來沒有喜歡過陳皇后,一切都只是她自作多情呢?”弘晝沉聲道,“據說是劉徹小時候時,大長公主劉嫖問他要娶何人。既然如此,應該就是他被迫說要娶陳阿嬌!娶陳阿嬌,也是無奈之舉。陳阿嬌成為太子妃,一切都應該感謝劉徹,更應該感恩戴德,而不是妒忌與算計。哪個男人希望自己的妻妾不合呢?”
“你明里暗里,是在說我吧。”纖裊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弘晝道,“這種曲子,在王府出現不好。想必,也是很有幽怨與無奈吧。你等我一下。”
“你去干什么!”纖裊驚慌。
“我一會兒回來!”弘晝匆忙離開。
他知道這琵琶聲從哪里來。他連忙去往東廂房,里面的琵琶聲越發凄切,似乎傳來哭聲。
“自憶專房寵,曾居第一流。移恩向他處,暫妒不容收。夜靜管弦絕,月明宮殿秋。空將舊時意,長望鳳凰樓。”里面傳來幽怨的嘆氣,“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愨之懽心。愿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廓獨潛而專精兮,天漂漂而疾風。登蘭臺而遙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飄風回而起閨兮,舉帷幄之襜襜。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猨嘯而長吟。翡翠脅翼而來萃兮,鸞鳳翔而北南……”
弘晝不禁生生醉倒,只感覺熱淚滾滾。他輕輕推開門,只見浸月抱住琵琶,口中吟唱。
“月兒!”弘晝抱住她哭了。
“王爺……你怎么哭了?”浸月撫摸著弘晝的臉頰,“王爺不哭,月兒給您彈琴。”
“我不聽你彈琴!”弘晝把琵琶拿開,“月兒,我不喜歡聽你彈這種歌,我喜歡喜慶一點兒的!”
“要聽喜慶一點兒的?《陽春白雪》如何?”浸月問,“陽春白雪,萬物知春,和風淡蕩,凜然清潔,雪竹琳瑯。”
“最喜歡聽你彈琴了。”弘晝道,“雖然嫡福晉也會,但是這么多年來,一直聽的是你的琵琶。”
“奴才似乎從來沒有聽過嫡福晉彈琵琶。”浸月道。
“她會的很多,只是都不展現罷了。”弘晝嘆氣,“聽聞她不僅善彈琵琶,就連古箏、古琴、笛子、簫等樂器,都不在話下。但是這么多年來,我還是最喜歡聽你彈琴。”
“王爺現在不是應該在陪嫡福晉嗎?”浸月問。
“楚桂兒!”弘晝喊道,“你去跟嫡福晉知會一聲,就說……就說我還有公務要處理。”
“王爺,這不太好吧。”浸月道,“嫡福晉身子不好,您應該多陪陪。”
“她身子不好,你身子就好了嗎?”弘晝嘆氣,“你也要調理好身子,我還等著你給我生孩子。只要你生了孩子,我就可以向宗人府匯奏請封側福晉,經過皇上的認可后,由禮部冊封,然后咨送禮部都入冊。以前只能娶兩位側福晉,現在可以娶四位,我專門給你留著呢!嫡福晉一直拘著我,我現在才只有一位側福晉呢。只要你生了孩子,哪怕是一個格格,我就去奏請,你就是我的第一側福晉,僅次于嫡福晉。”
“多謝王爺。只是奴才體弱,實在不宜有孕。”浸月抽泣,“況且,奴才也看不見那孩兒。之前五阿哥走了,奴才身邊,又清靜了……他連名字都沒有啊!他還那么小,那么小……”
“別傷心,別傷心。”弘晝心里面很沉痛,“我們可以再生一個屬于我們的孩子。要不是冊封側福晉有必須生育子女的硬性條件,你早就是我的側福晉了。”
“王爺,奴才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浸月道,“奴才的孩子沒了,眼睛也瞎了,五阿哥也沒了,奴才……真的活得好累。”
“你還有我。”弘晝道,“月兒,你是我的第一個女人,在我心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楚桂兒去稟明了情況,纖裊本來還滿心期待地在月出亭等候,如今聽到弘晝在處理公務,便只好回了溢春苑,然而臥房和稽古齋都不見弘晝,東西廂房也不見影。纖裊心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已經猜到也許弘晝去了別處。之前弘晝為了方便照顧纖裊,便讓纖裊時常住在溢春苑,如今纖裊回了韞襲苑,心里面難受,隱隱約約聽見東廂房內傳來聲音,纖裊便什么都明白了。
“我說是什么要緊的公務,怎么莫名其妙傳來琵琶聲。”纖裊冷笑,“整日彈著她那琵琶勾引誰呢!”
“主子,您打算?”瑯玕問,“天色不早了,先歇息吧。”
“若非我手指受了傷,我也可以彈!”纖裊流淚,“我可以彈!瑯玕,我們不彈琵琶,把我的古琴搬來。”
“主子,睡了吧。”瑯玕道,“您手上有傷,不要彈了。”
“我要彈!”纖裊道,“江浸月仗著自己資歷老跟我搶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瑯玕無奈,只能搬來古琴。纖裊調了調音,一股愁緒飄動。聲聲凄慘,如同哭訴。纖裊的淚水滑落,低在琴弦上,瑯玕看到染紅的琴弦,纖裊的指尖滿是鮮血。
“主子,別彈了!”瑯玕勸道。
“好久沒彈了,手都生了。”纖裊苦笑,“你聽過《漢宮秋月》嗎?”
弘晝正親吻著浸月,剛剛享盡魚水之歡,還在余韻中回味時,忽然一陣悠長的琴聲傳來。此時繁星已經黯淡,月光甚是凄清明亮。
“這是什么曲子,這么凄涼!”弘晝感嘆。
“這是……《漢宮秋月》。”浸月心里拔涼,“這是古琴。”
“今夜真是曲兒動人啊!”弘晝感嘆,“先是《長門怨》,現在又是《漢宮秋月》。據說,《漢宮秋月》與《漢宮秋》有著很大淵源呢。”
“這是嫡福晉在彈嗎?”瑯玕問。
“她手上有傷,不可能彈的。”弘晝道,“也許是哪里的樂妓吧。”
“樂妓怎么彈出這樣的愁緒?”浸月嘆氣,“只有真正有愁緒的人,才懂這首曲兒。想必,這是嫡福晉再彈吧。您去嫡福晉那里吧。”
“我跟著你。”弘晝道,“她彈一會兒就不彈了。月兒,我們繼續。”
纖裊繼續彈著琴,期望可以見到弘晝。弘晝雖然在浸月這里,然而一直聽到《漢宮秋月》,竟然感覺無數凄涼。想到這里,弘晝不住嘆氣,只好去北房尋聲音。北房里面傳來哭聲,不知是琴在哭還是人在哭。弘晝走進去,哭聲更加凄切。也看到了染紅的、流血的琴弦,看到了纖裊的手指,鮮血汩汩留下。纖裊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弘晝,依舊在彈琴,抽泣聲和嘆氣一個接著一個。畢竟不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