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裊握住小瓷瓶,淚水仿佛想要穿透。她還有什么選擇?她什么都選擇不了。九月廿八丑寅之時,纖裊提著提籃來到了景山東果園。弘晝似乎是早有料想,果真,幾乎沒有看到什么守衛(wèi)。纖裊悄悄過去,推開門。弘晳亦未眠,見到纖裊,喜不自禁。
“想煞我也!”
“我也是。”纖裊輕輕一笑,“主要是重陽節(jié)那邊的事情太多了。為了讓他喝下那砒霜,我可是費了好大勁兒!”
“所以最后,他還是喝了對嗎?”弘晳問。
“那是當然。”纖裊笑道,“如今王府正料理著喪事,我好不容易抽開身來見你。等料理好這件事,我便立幼子為嗣,也可以借機將你接出來。”
“那甚好。”弘晳道。
“這重陽過了,想必你也沒喝過什么菊花酒吧。”纖裊拿出酒具,又拿出一個紅蓋頭:“這一次,我想把我自己嫁給你。”
纖裊蓋上紅蓋頭,面對著弘晳。這一刻,她的眼睛完全濕潤。她嘗試揚起嘴角,卻被眼淚壓了下去。
她可以嫁給自己愛的男人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紅蓋頭緩緩被挑起,纖裊忍住眼淚,微微一笑。纖裊倒上兩杯菊花酒,其中一個杯子,里面早就鋪上淺淺一層砒霜。因為是白瓷酒杯,故在昏暗燭光下是看不清楚的。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纖裊舉起酒杯,“就當是合巹酒了吧。”
一杯合巹,何緣交頸!
雙雙飲下合巹酒,便算是夫妻了。放下酒杯的一瞬間,淚水浸潤了她的心。
“從現(xiàn)在起,你就真正的是我的女人了。”弘晳抱住她,“現(xiàn)在只等這個孩子出生了。”
“等這個孩子出生之后,你跟我在一起,未來,還不知道有什么要面對。”纖裊嘆氣。
“最后,我會名正言順地迎娶你。”弘晳道,“你便是我的一切!”
纖裊在弘晳懷里,久久不愿離去。
“我聽說青絲手鏈可以將一對相愛之人永遠捆綁在一起。”弘晳拿出一條手鏈,“這是用我的頭發(fā)編制而成的,你要戴上。青絲手鏈本來是女子送給愛人的,若是被對方辜負,對方就會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但是青絲手鏈卻可以讓兩個人更加恩愛。我特意做了青絲手鏈,給你。我那里還有一些材料,你也給我做一個,好嗎?”
纖裊默默點點頭。弘晳拿來材料,不一會兒,一條青絲手鏈編好了。二人交換了手鏈,戴在對方手腕上。
“這個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嗎?”纖裊撫摸著自己的肚子。
“等出來以后再告訴你。”弘晳道。
“可是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纖裊道。
“好吧。”弘晳在纖裊手上寫道,“永琨,琨。王,乃琨之勝也。懔懔焉,皜皜焉,其與琨玉秋霜比質(zhì)可也。”
“永琨,我喜歡這個名字。”纖裊輕輕撫摸著腹中的孩兒,“他已經(jīng)五個月了,早就想出來看看阿瑪了。”
“我也想見他。”弘晳貼在纖裊肚子上,“這個孩子一定很結(jié)實。以后我親自教他讀書習(xí)字,帶他闖遍天下。”
“是啊,什么事情都要跟著阿瑪。”纖裊道。
“我們?nèi)齻€人,以后永遠在一起。”弘晳道,“我恨不得現(xiàn)在就抱抱我的好兒子。”
“他出生了,你更愛我,還是更愛他?”纖裊問。
“當然更愛你了。”弘晳道,“等我出去以后,我會把天下一切最美好的給你。”
“你還想要皇位嗎?”纖裊問。
“誰不想要這天下殊榮呢?”弘晳道,“我自己的東西,總要爭取吧。”
“你非要那個位置嗎?”纖裊問。
“當然。”弘晳道,“得到之后,我會給你至高無上的尊榮。”
“只是恐怕,這只能是一個夢了。”纖裊抱住他,“我們不說那些,就談?wù)勎覀儭!?/p>
“說吧。”弘晳溫柔地摟住她,“以后的事情,我會處理好,你只管陪著我就是。”
“我們?nèi)羰且粚Ψ踩朔蚱拊摱嗪谩!崩w裊嘆氣,“沒有世俗名利,王權(quán)富貴。”
“這是不可能的。”弘晳道。
忽然,弘晳感到極度的頭暈?zāi)垦#p手幾乎麻木,根本摟不住纖裊。他只感覺咽喉上一種灼燒感,忽然一陣惡心,竟然將今日所用全部嘔出來。纖裊悄悄抹掉眼淚,道:
“你可是吃錯了什么東西?”
“不,這不可能!”弘晳難以置信地看著纖裊,“憶昔,你怎么可以……”
“對不起。”纖裊擦了擦淅淅瀝瀝的眼淚,“我曾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如今看來,是我見識少了。什么都是瞞不住的。我若要保住這個孩子,就留不得你。”
“是啊,我早該想到。”弘晳苦笑,“最后,你還是選擇了他是嗎?我和她的賭注,你若是選擇了他,我便不得好死。”
“對不起……”纖裊轉(zhuǎn)過身,撕心裂肺地哭起來,“我知道我不該這樣做,可是,這也是迫于無奈啊。橋松,憑感情,我自然選擇你。可是,世上有幾件事是可以感情用事的?對不起,對不起……橋松,我真的……對不起……”
“這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弘晳強撐起身子,拉住纖裊的手,“可惜我不能帶走你。下輩子,你愿意嫁給我嗎?”
“會的。”纖裊縮在他懷里,“對不起……”
“我不怪你。”弘晳摟住她,“我不會怪你,永遠不會。若有下輩子,我一定爭取到你。聽著,一定要一字不落地記住。就算我死了,我還是活著。你不能留在弘晝身邊。想必這件事情他早已知道,他不會放過你的。到時候,你一定要離開那個牢籠!”
“我走不了了……”纖裊泣不成聲,“我會將這個孩子交給我的兄長撫養(yǎng)。和親王不會放過我的,在那之后,我就來陪你!”
“不要干傻事。”弘晳幫她抹掉淚水,“我相信你的兄長是可以絕對信任的,再此之后,讓他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我要陪你!”纖裊痛哭流涕,“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我跟她的賭注輸了……”弘晳瞥向鏡子,“你選擇了他,我將不得好死。就算你不給我喝下毒酒,我也會死。憶昔,以后,我保護不了你了。那面封煞鏡,你拿著,千萬不要打碎了。把鏡子藏起來,鎖起來。我不放心給別人,只有你拿著我才放心。”
“這個鏡子……王府里面好像還有一個。”纖裊道。
“不要讓這個鏡子和你們王府的鏡子在一塊兒!”弘晳拿出一個桃木盒子,“用這個裝好,可保你平安。”
弘晳將封煞鏡放進桃木盒子里,上好鎖,將盒子鄭重其事地交給她。忽然他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韲道锶缁馃话悖瑖I吐起來。纖裊連忙為他倒上茶水,弘晳喝下幾口之后,躺在纖裊懷里。之后,弘晳貼身拿出一個紅梅繡包,里面取出一條染紅了的冰飄花手鐲,上面有幾處裂痕:
“我知道,破鏡難以重圓。這玉鐲子,是我以前送給你的,我嘗試修復(fù)好了,你繼續(xù)帶著;這個荷包是你送給我的,為我繡的,就讓我?guī)习伞!?/p>
這一次,他的賭注輸了。他被自己最愛的女人親手殺死,最后死在她的懷里。
“這一塊琨玉,是我一直戴著的,就把它給我們的孩子。”弘晳再次從懷中拿出一根琨玉項鏈,“憶昔,我真的好……”
乾隆七年九月廿八卯時,已革理親王弘晳卒。
這一刻,纖裊的眼淚流盡了。她為弘晳整理好遺容,弘晳仿佛安然地睡熟在自己懷里。纖裊感到他的身體逐漸冰冷起來,于是緊緊抱住他。
“橋松,你等等我,等我們的孩子生下來,我就去找你,你別走那么快。”纖裊苦笑,“我們?nèi)ツ阏f的非幻仙源好不好?我們離開這個討厭的地方。我要你帶我離開,我找不到路。”
可是他再也不會回應(yīng)了。
“你怎么不理我了?”纖裊問,“我已經(jīng)把我自己嫁給你了,怎么剛剛?cè)⒘宋遥筒灰伊耍俊?/p>
她的淚水如同瀑布一般。但是忽然,纖裊抱住弘晳狂笑。
“我怎么可能配得上你!我是癡心妄想得不到的,最后卻兩敗俱傷!都是因為我啊!”
她的哭聲吵醒了太陽。直到一縷陽光射入,纖裊終于放下弘晳,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很好!”在得知弘晳死訊之后,弘晝終于稍微舒心一些:“他終于死了,我早就想要殺了他!這個討厭的東西,終于死了,死得好啊!”
纖裊目光呆滯地看著弘晝,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
“這個孩子,就暫且留著,之后就把這孽子送給你兄嫂撫養(yǎng)。”弘晝道,“至于你,你殺了四十六,你是功臣,應(yīng)該將功抵罪。然而你的罪過遠遠超過了功。讓我好好想想,怎么罰你。等這個孩子出生了,我再好好罰你。”
纖裊被關(guān)在韞襲苑,雪瓔也搬去了皓辰苑,永瑍也重新交給雪瓔撫養(yǎng)。弘晝以嫡福晉有喜需靜養(yǎng)為由,精簡了韞襲苑的人員。楚桂兒的干兒子干女兒倒挺多,精挑細選后,便送去了韞襲苑。弘晝?nèi)ヰ┏皆房囱┉嫞槺闳タ纯从垃~。
弘晝抱了抱永瑍,感覺重了些,道:
“張得結(jié)實,以后啊,肯定前途無量!”
“永瑍哪里算得上前途無量。”雪瓔笑道,“他上面還有兩個哥哥,這不,嫡福晉又要為他添一個小弟弟了。”
“永瑍,你先到一旁去玩。”弘晝將永瑍交給乳娘,又趕走別人。雪瓔不解,因問:
“王爺這是作何?”
“雪瓔啊,嫡福晉有喜,問自然高興,為此我專門找來了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說,嫡福晉肚子里面的是一個鬼胎,是會克父克母的,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嫡福晉。我讓你從韞襲苑搬離,也是擔(dān)心那鬼胎會傷害到你和永瑍。我專門把里面的人換了一批,讓嫡福晉靜心養(yǎng)胎。我在想,有沒有什么法子,讓這個孩子生不下來或者生下來就是死胎,但是又傷不到嫡福晉?”弘晝問。
“王爺?shù)囊馑际恰鯛敚@恐怕不好。用藥的話多多少少對身子都會有損傷,就算身子上沒有傷,還會有心傷的。”雪瓔道,“沒了孩子,便成為了她的一道心傷;若是她知道是您不想要那個孩子,又會徒增悲傷了。”
“你只管說怎么讓她生不下來那個孩子。”弘晝道。
“若是服用大補陰丸,便會使胎位不正,最后容易出現(xiàn)小產(chǎn)、早產(chǎn)和難產(chǎn)。難產(chǎn)的時候,穩(wěn)婆一定會問‘保大保小’,到時候您只需要自己選擇就好。”雪瓔道,“除了大補陰丸,茯苓、麝香也有類似的功效;此外,也可以通過按摩的手法導(dǎo)致胎位不正。”
“以后在她的膳食和湯藥里面多加一些茯苓;至于麝香,這個不好弄,費了銀子買到一點兒沒效果;我記得大補陰丸可以用來治療陰虛火旺、體內(nèi)陰精虧虛,你讓你阿瑪去請平安脈的時候診一個相關(guān)的癥狀來,再讓她把大補陰丸吃了;至于按摩,你就去,就說她胎位不正,你幫她按摩正胎。”弘晝道。
“王爺,這種事情,奴才和阿瑪是萬萬不敢做的啊!”雪瓔跪下,“醫(yī)者仁心,害人的事情,我們是做不得的啊!”
“你盡管去做,不必擔(dān)憂。”弘晝扶起雪瓔,“你總不忍心看著我被克死吧?”
思慮很久,雪瓔同意了。夜,雪瓔與崔奇哲談?wù)摯耸隆?/p>
“我想,這并不是什么‘克父克母’之說,這不過是王爺為了掩蓋丑事找的借口。”雪瓔道,“以我之見,想必是嫡福晉的私情被發(fā)現(xiàn)了,又懷了那個奸夫的孩子。”
“因此王爺?shù)囊馑际牵砻嫔习涯莻€孩子留下來,實際上背后把那個孩子弄沒了。”崔奇哲思索道,“查查行房記錄就可以知道這孩子壓根兒不是王爺?shù)模鯛斠睬宄M鯛敿俳桊B(yǎng)胎之名將嫡福晉軟禁,又將韞襲苑的人換了一番。想必是王爺哄騙嫡福晉,說不會傷害那個孩子,才會找一個克父克母的借口來命我們讓那孩子沒的。嫡福晉也屬實可憐,自己被騙了都不知道。”
“王爺也挺可憐,被自己的嫡福晉騙地團團轉(zhuǎn)。”雪瓔道,“阿瑪,聽王爺?shù)陌桑莻€孩子留不得。”
“行吧,明日一早我就去請平安脈。”崔奇哲嘆氣,“王府的人有幾個是不可憐的,有多少可憐人!這里處處勾心斗角,雪瓔啊,你一定要學(xué)會明哲保身!你很聰明,但是切記,千萬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知道了,多謝阿瑪提醒。”雪瓔道。
“你知道就好。”崔奇哲語重心長道,“你也早點兒睡,別累壞了身子。嫡福晉產(chǎn)下克父孽種,她自己也活不了多久,王爺不會放過她的。你要掩藏好鋒芒,吳扎庫氏的位置,最后可是屬于你的。”
“我知道了。”雪瓔道,“阿瑪也早點兒休息。”
崔奇哲行走在青磚上,初來的北風(fēng)吹得他瑟瑟發(fā)抖。他內(nèi)心沉重,他本不愿意這樣做的。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