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香苑內,雪色寒人。幾朵蠟梅被雪凍住,又有幾個含苞欲放的花苞被冰雪打落。弘晝?yōu)槔w裊捋了捋青絲,拂去了她頭上的雪和蠟梅。蠟梅的幽香并沒有讓她感到一絲愉悅,冰雪的純潔沒有讓她感到孤高自私,反而是風刀霜劍。
“我記得我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詞,詞牌名是《一剪梅》,還掛著的。”纖裊道,“雖然音律不和諧,押韻很怪異,可是那時候,我……沒什么難受的。我還記得內容……蛾眉月下繞梅景,白雪輕輕,儂意卿卿。暗香疏影碎梅晶,夜似晴晴,又似情情。郎拾梅香為妾配,妾笑盈盈,君亦真真。寒夜暖透嬌人心,雪梅勾引,情響清鈴……最開始我寫的是‘佳人心’,最后你改成了‘嬌人心’。如今想來,原來我算不算什么‘佳人’,頂多算是一個玩物吧。”
“小裊兒,是你多想了。”弘晝道,“我無法理解為什么你時常這樣想,但是你這樣想,肯定是錯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王爺見多識廣,是皇親貴胄,自然讀過許多書,一定可以明辨是非。既然你說我做錯了,那我就改正吧。”纖裊嘆氣,“黃鶴一去不復返,我也回不到過去的年華。我時常夢見我又長了皺紋,白了青絲。我身在皇家,有很多保養(yǎng)的方式,可是我快要三十歲了。現(xiàn)在紅顏猶在,再過幾年,誰又能保證如今呢?活過三十歲的人有多少?時疫,災害,饑荒,哪一個不要人性命?在噶哈里,常年寒冷,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是貴族家的格格,自然不會感受到‘路有凍死骨’,然而府門口總有來乞討的,每天都可以聽見誰死了,卻聽不見哀樂。不是人人都可以被安葬,也不是人人都可以享受哀樂,不是人人都可以擁有一副屬于自己的棺材。雖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然或出身貴胄,錦衣玉食;或出身草野,豈有溫飽?我記得噶哈里有一戶人家,很窮,那家的太太一連生了七個女兒,總是生不出兒子,家里也沒有什么糧食了。于是賣掉了五個女兒之后,那家的太太終于生下一個兒子。而那剩下的兩個女兒,卻因為弟弟的到來更加飽受折磨。最后年長的被賣去了青樓,年幼的因為哄不住哭鬧的弟弟而被活活打死。最后那戶人家拿著賣女兒的錢過了一小段富裕的日子,待家里的小子六歲時,米缸猶見底了。而那小子卻因為嬌生慣養(yǎng)心高氣傲,把鄰家的孩子弄傷,而爹娘卻說那小子有英雄氣概。到那孩子十二歲時,因為家里實在窮的揭不開鍋,而那小子又必須每日吃上一個雞腿,因為得不到滿足,就把爹娘活活打死。然而長到十二歲,他竟不會自己做好膳食,只得去乞討。后來鄉(xiāng)約查出他弒父母的事情,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餓得瘦骨嶙峋,死在了冰天雪地之中。皇權不下縣,縣下唯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鄉(xiāng)紳。鄉(xiāng)紳是最有地位的,哪怕是官員,都要敬他們三分。然而所有人都熟記《圣諭十六條》,可幾人理解?又有幾人識字?幾人有條件去讀書學習?可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歟?平民,鄉(xiāng)紳,世家,門閥,貴族,皇族,從一個階層到另一個階層,又談何容易呢?”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每逢戰(zhàn)亂,風云變幻,不順勢而為,便釀成世代為奴之悲劇,反而埋怨順勢而為之子孫者,豈不可笑?”弘晝問,“你我已是皇親貴胄,何須憐憫未順勢者?”
“譬如此蠟梅,寒冬臘月,傲雪凌霜。然綻放者幾何,零落者又幾何?”纖裊撫摸著一朵蠟梅,忽然蠟梅落下,纖裊便很惋惜:“李易安嘆‘人比黃花瘦’,而蠟梅色如蠟,倒也顯得枯黃了。紅梅熱烈,卻過于張揚;都言‘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白梅始終不能完全勝過雪,雪也輸了白梅;綠梅自是別有一番姿態(tài),然而與別的花相比,倒顯得另類了。欲華而不揚,甚難;梅與雪之遜輸,自然之理也;傲骨朝妍,反而嘩眾取寵了。”
“紅梅也好,蠟梅也好,亦或者綠梅、白梅,只要你喜歡,我便喜歡。”弘晝道,“天道如此,便是自然之理。不論是否看透,我們都難以逆天改命,不如就順著我們的命運。”
“命運,真的無法改變嗎?”纖裊撫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王爺,無論結果如何,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可以留在我身邊。”
“我回去詢問太醫(yī)以及欽天監(jiān),我不是那種只會聽取片面之詞的人。”弘晝道。
纖裊不語,便默默走進房中,望著數(shù)年前寫下的《一剪梅》,便題詞牌《一弄》,甚是傷感。于是興起,便再賦《一剪梅·再弄》:
【何處瑞雪扣朱門?梅梢道冷,梅梢道冷。繡戶倚燭可待春?春色未聞,春色未聞。何笑無言對赤魂?花色一瞬,花色一瞬。勿食明歲滿桑椹,我見猶恨,我見猶恨。】
“何作此幽憤之詞?”弘晝問,“何須如此?”
“我便如此!”纖裊有些惱怒。待墨水干后,便與《一剪梅·一弄》掛在一起。
“我不攔著你,你愛寫便寫罷!”弘晝道,“你是還不知道我的心,如此故意氣我罷!”
“我可說不準我何日會寫出‘三弄’‘四弄’‘數(shù)弄’等,我便希望這是最后一首。”纖裊道,“王爺也最好如此想,也算是夫妻同心了。我尋思著哪日寫出‘三弄’來,就把這三首詞編入《梅花三弄》中,但愿不會有那一日吧。”
“詩詞曲賦,你愛寫就寫,我不攔著,但是你不能為了氣我而寫啊!”弘晝道,“別鬧了,我們來塵香苑是尋雅興的,可不是來自怨自艾的。”
“我聽您的便是。”纖裊道,“也罷,尋什么雅興,反而容易觸景生情,既然如此,我且回韞襲苑了。”
弘晝跟著纖裊一起回了韞襲苑。馬上就要過年了,韞襲苑也算是張燈結彩了。平日里纖裊喜歡清靜,很難看到一抹紅在韞襲苑中。如今春聯(lián)窗花到處都是,看到如此情景,纖裊也感到一絲欣喜。
她看到前面有幾個六七歲的女娃子,想必是廚子家叫來幫忙的女兒,也正在剪窗花。纖裊見了,也連忙要去加入。見到纖裊來了,那幾個丫頭連忙要行禮,纖裊卻俯身拿起紅紙,若有所思:
“我記得我小時候也做過這些,說來也挺有趣的。我許久沒有做過了,你們可否教教我?”
“爹爹說一會兒……一會兒我還要去切菜。”一個丫頭道。
“你叫什么名字啊?”纖裊摸了摸她的小臉。
“我……我叫三兒。”那丫頭似乎不怎么怕了,便熱情地介紹道:“她叫來娣,她叫小蝶,她叫玉姐,她叫明珠。”
“哦,我知道了。”纖裊道,“你們爹爹都是這里的廚子?”
“是啊。”三兒道,“這是世襲的,我兩個哥哥還正在跟爹爹學呢。長史和管事官說了,讓我們剪窗花,要讓韞襲苑喜氣洋洋的”
“長史和管事官來摻和些什么,不需要太在意。”纖裊道,“長史就是皇上派來的虛職,一般不會來;管事官算什么,有楚桂兒在管事官不也被架空了嗎?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歡清靜,不需要剪太多。外面冷,你們跟我到屋里來,教我剪窗花。”
纖裊帶著幾個丫頭進屋,她們也不拘束,明珠甚至為纖裊剪了一個紅色的小像。
“真好看。”纖裊感嘆,“你們這些小丫頭,挺有能耐的。沒有活計的時候,你們平日里都干些什么?”
“我要在家里面學女紅。”玉姐道。
“我要照顧弟弟。”來娣道。
“我也要學女紅。”小蝶道。
“我要上私塾。”明珠道。
“我還是跟著爹爹來王府。”三兒道,“爹爹可喜歡我?guī)退蛳率至恕!?/p>
“是嗎?”纖裊笑道,“那平常你會做些什么?”
“我會洗菜,切菜,燒柴,看火。”三兒得意道,“爹爹說,近日韞襲苑的膳食必須清淡,但是又必須滋補,又要過年了,因此爹爹特別忙。”
“我知道了。”纖裊道,緊接著纖裊拿起剛剛剪的窗花,道:“我做的果真是粗糙得很。還需要精致一些。我一定做出最好看的來。”
“已經(jīng)很好看了。”玉姐道“您瞧這細節(jié)。”
“果真精致。”纖裊感嘆道,“你們有讀過書嗎?”
“我讀過一點兒,略識得幾個字。”明珠道。
另外幾個丫頭搖頭。
“這樣吧,你們幾個就跟著阿哥們一起念書,可好?”纖裊問,“刺繡女紅固然重要,但是念書也很重要。你們不用擔心,我會告知你們爹娘,他們會同意你們念書的。”
“真的嗎?可是我家里面還有弟弟要照顧。”來娣眼中閃爍著光芒。
“當然了。”纖裊抱起這個小丫頭,“你們以后就跟在我身邊,反正我身邊也沒什么稱心的人。我也沒太多事情,你們就陪我打發(fā)一些時間吧。來娣,你是一直都叫這個名字嗎?”
“對,我還有兩個姐姐,只是都被賣了,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會被賣了。”來娣道。
“我給你換一個名字吧。”纖裊尋思道,“一會兒我給你爹娘十兩銀子,你就跟在我身邊,你就叫茗香如何?”
“茗香?我聽說,茗就是茶,很好的茶,我們是喝不起的。”她道。
“在我心中,沒有人是一文不值的。”纖裊道,“每人都應該是掌上明珠。”
“我知道了。我喜歡這個名字!”茗香笑道。
“你們以后等跟在我身邊吧。”纖裊道,“等你們長大了,我也為你們找一個好的人家,總不能讓你們一直留在這里吧?”
纖裊就將這五個丫頭留在身邊,弘晝看到如此情景,不太樂意,但是也沒有阻止。
乙丑開春,纖裊為這五個丫頭都準備了紅色的新衣,這幾個丫頭難得穿上新衣,喜悅之情溢于言表。纖裊看到紅撲撲的笑臉,很是高興,忽然又想起宮里面的瑤莞,便又有一絲憂傷。
“福晉,這衣服是不是很貴啊?”茗香問。
“不貴,這一套下來就五兩銀子。”纖裊笑道。
“五兩銀子!”三兒很震驚,“這是我們家大半年的口糧了!”
“跟在我身邊,你們會忘記銅錢是什么的。”纖裊道,“跟著我,你們有享不盡的福氣。只是我能幫到你們五個,還有很多人幫不了。我的莞兒在宮里面,雖然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富貴,可是……唉,說來實在難受。”
“福晉是想公主了嗎?”玉姐問。
“是啊,怎能不想。”纖裊嘆氣,“看到你們,我也想起了我的莞兒。可憐我的莞兒,我一年也見不到她幾次。”
“我們陪著你。”小蝶道,“四公主在宮里面不能回來,可是有我們陪著你,你不會孤獨的。”
“當然,有你們陪著,我豈會孤獨?”纖裊淡淡一笑。
“可是王爺好像不喜歡我們。”三兒道。
“不用管他,你們在我這里當差,又不是在他那里。”纖裊道,“他手再長也不能伸到我這里來。你們放心,跟著我,不會有什么風雨的。”
“跟著福晉好幸福。”明珠道。
“跟著你們,我也好幸福。”纖裊道,“有你們,就是我的幸運。只是沒法帶你們進宮,否則我一定帶你們去見一見莞兒。”
“公主是不是特別好看?”三兒問。
“在爹娘心里,女兒永遠是最美的。”纖裊道。
“我爹娘時常說我好吃懶做。”茗香道,“爹娘把家里面的錢全部拿去買書給弟弟,可是弟弟又不看,不看爹娘又怨我。”
“以后你就跟在我身邊,沒有人怨你。”纖裊道,“走吧,我?guī)銈內ソ稚瞎涔洹!?/p>
五個丫頭很高興。畢竟不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