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梅,雪中沒。
雪中沒,雪中歿。
“你們且在外面候著,讓我一個人在這里?!焙霑儫o力道。
待所有人退出園寢在風雪中等候,唯有楚桂兒不放心一直在門口,里面傳出了弘晝撕心裂肺的哭聲。
“你憑什么先走?你走了讓我怎么活下去?我活不下去了!你說話啊!我真的錯了,你坐起來原諒我??!我死換你活下來好不好??!你別這么走了好不好啊!我再也不關你了,再也不打罵你了,你活著告訴我你原不原諒我啊!你不準丟下我一個人啊!我把梅花全部栽回來,你如果不喜歡王府,我帶你去別的地方!我……我上書讓皇上革了我的王爵,我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楚桂兒察覺不妙,連忙沖過去,弘晝正要撞到棺槨上,楚桂兒連忙抱住他并對外大喊讓人攔住弘晝。弘晝瘋狂掙扎著,嘶吼道:
“你們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的小裊兒!小裊兒?。 ?/p>
“阿瑪,額涅已經去了,您這樣下去,額涅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 庇黎祻娦袑⒑霑兝_,吩咐道:“你們這些人怎么當差的?沒看到王爺累了嗎?快扶王爺回去休息!”
“你們都攔著我!我要去找我的小裊兒!”弘晝痛哭,“我的小裊兒她還活著,她沒有死!”
“您在這里尋死覓活,額涅一定會傷心的!”永璧拉住他,“阿瑪,您冷靜下來,冷靜下來。”
“是我害了她……若非我總是關著她,她不會熬出一身病來;若非我殺了崔奇哲,她可以一直撐下去,崔奇哲可以妙手回春;若非我一時沖動,也不會親自……”
“讓額涅在這里安心睡下吧。”永璧道。
永璧勸著弘晝離開,又因擔心弘晝晚上會有什么想不開的,便親自守在弘晝床邊。永瑸等人也想著過來,永璧卻讓趙順兒傳話:
“二阿哥讓奴才傳話,王爺憂思過重,恐怕近日都難以調整。二阿哥今夜親自為王爺守夜,還請諸位主子不要操勞。”
“額涅的事情,阿瑪只讓二哥一人知曉,如今額涅仙逝,阿瑪悲痛欲絕,我們也理應盡孝道?!庇垃灥?。
“一直讓二哥侍奉難免會勞累,我們雖然年輕不比二哥穩重,但是在阿瑪跟前盡孝道是我們的本分?!庇垃~道,“額涅薨逝,我們同樣很悲傷。但是還請公公傳達,希望能夠與二哥一同侍奉阿瑪?!?/p>
“二阿哥體會你們的孝心,但是在王爺跟前侍奉,還是得小心謹慎?!壁w順兒道。
忽然里面傳來弘晝夢魘中的哭喊,此刻他死死抓住永璧:
“我夢見,有人在打她!她又變成了愁梅仙子,她被困在了雪松山!我的小裊兒??!”
“這都是夢,您千萬別放在心上?!庇黎蛋参?,“額涅好好的,不會有人欺負她?!?/p>
“怎么會沒有??!我的小裊兒,她……她被關起來了!”弘晝又撕心裂肺地哭了出來。
“您莫要傷神了,額涅的事情,兒子會盡力辦好。額涅不希望看到您這樣,你呢若是因此消沉下去,額涅不會安心,皇上也會怪罪——額涅薨逝時……死不瞑目,必然有很多想要囑托您的話沒有說完。她想說的,一定是讓您不要傷心,要保重自己的身子?!?/p>
“我放心不下她,再也找不到她了。我夢見她去了一個被虛飾仙境,那里似乎是天堂,可是對她而言,就是地獄。她被關起來了,戴著枷鎖,遍體鱗傷……我從來舍不得這么對她,哪怕她讓我極其憤怒,我也不會這樣對她!她做錯了什么,會被這樣對待?”
他夢到了非幻仙源,仿佛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展現在他面前。纖裊似乎愜意地歪在貴妃塌上,香爐紫煙,錦繡帷幕,不知何處牽出一條條鎖鏈,綁住了貴妃塌上纖裊。
“纖裊……我的纖裊,她換了一個我找不到的地方受苦受難?!焙霑兺纯?,“你說人能修煉成仙嗎?古籍記載丹砂、金銀和云母可以煉成成仙的丹藥,你說我現在開始服用,將來成仙否?”
“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明世宗,幾人得道升仙?”永璧道。
“我若是不能得道升仙,我就救不了她??!”弘晝抓住永璧,“你去找啊,看看有沒有成仙的丹藥!”
外面永瑸等人吵著要進去,楚桂兒便尋思著放人進去:
“阿哥們保持安靜,王爺現在心煩。我且進去通報,阿哥們稍等?!?/p>
“慢!”眾人望去,只見朝魯門在眾人簇擁之下趕來,簡單互相問安之后,朝魯門便開門見山:“二爺正在里面侍奉阿瑪,阿瑪身體抱恙,你們卻在此聒噪。我現在進去通報,稱你們有心打擾阿瑪休息,你們該當何罪?額涅薨逝,你們理應在靈堂為額涅祈福,而不是到此處滋事!”
“二嫂是要專權嗎?”永瑸質問,隨即看了看屋內:“二哥與二嫂不允許我們兄弟去侍奉阿瑪,居心何在?”
“楚公公,二位阿哥在此叨擾阿瑪,我希望您可以給個說法?!背旈T道,“二爺已經在內侍奉阿瑪,并無侍奉不周之處。若閑雜人等叨擾,恐怕會惹阿瑪心煩。章佳氏側福晉帶著七弟和八弟終日為額涅祈福,四阿哥和六阿哥卻在此惹是生非,該當何罪?若非看在你們是二爺的親兄弟、王爺的親兒子,早就應該拖出去杖責!”
“二位阿哥,里面有二阿哥侍奉,你們且去嫡福晉處祈福吧。”楚桂兒道。
楚桂兒自然看出了形勢,如今弘晝不理事,王府里逐漸滲入永璧的人手。如今無論如何,也不能得罪永璧。溢春苑多了些生面孔,怎么來的他心里很清楚。
永瑍拉了拉永瑸,示意他別再說,便又調整好表情:
“公公說到我們心坎兒里了,自然要為額涅祈福。額涅好了,阿瑪才會好,這不比直接在阿瑪跟前侍奉更好?”
二人離開,永瑸心里來氣:
“我看他是想要專權!他倒在阿瑪面前充孝子,背后曉得搞什么名堂!他是把我們兄弟擠兌得厲害!阿瑪額涅本來就偏心他,他是沖著世子這個帽子去的!”
“二哥是早就內定好的世子,雖然沒有正式冊封,可是都把二嫂喚作‘二福晉’卻沒有叫‘二夫人’,這說明了什么?無非就是已經內定好了的?!庇垃~道,“我是側福晉所生,自然沒有那個機會??墒撬母缒闶穷~涅所生,論資歷才華,你哪里比不上二哥了?”永瑍道。
“我也是嫡出,二哥受到阿瑪額涅偏愛,無非是因為大哥夭折。若是大哥活著,哪有他的機會?”永瑸道,“我們娶妻只能稱夫人,他娶妻可以稱福晉。他納的妾,還是阿瑪的女人呢!這種品質敗壞之人,怎能世襲王爵?”永瑸道。
“阿瑪素來不喜歡七弟,八弟又年幼由章佳氏撫養,到時候也是不嫡不庶的;二哥品質敗壞,我也上不得臺面——除了四哥您,誰能世襲王爵?”
“此話有理。”永瑸笑道,“若我能世襲王爵,必然不會虧待你。額涅過去也挺喜歡你,我們雖不是一母同胞,但是始終還是我們更加親近。”
“那我就期待將您叫‘王爺’的那一日了?!庇垃~道。
“你這么懂事,將來必能成大業?!庇垃灻嗣念^,“你年齡雖然小,但是也是識時務的?!?/p>
王府內外永璧的人越來越多,弘晝雖然察覺到了但也未做出別的舉動。反而到處讓人去尋找煉丹的書籍和物品,成日里陶醉在怪力亂神之中。整日里渾渾噩噩,上朝時也是心不在焉。偶爾被弘歷說幾次,嘴上說著不放在心上,卻從來沒有聽進去。
“你若總是垂頭喪氣,你讓莞兒的聯姻怎么進行?”弘歷道,“朕已擬旨,冊封和親王弘晝之女為和碩和婉公主,下嫁巴林右翼旗第七代多羅郡王璘沁長子博爾濟吉特氏德勒克?!?/p>
“莞兒的婚事,我必然會參加,也必然不會弄出任何不喜慶的事情出來。”弘晝道,“莞兒的嫁妝我早已備好,只待吉日送去公主府?!?/p>
公主出嫁,指婚、初定、成婚、回門,四者缺一不可?,庉副粌苑鉃楹痛T和婉公主,各項流程必須慎重。先去皇帝、皇太后處行告別禮,又去孝賢皇后靈位前行祭拜禮。所有皇子均來送別,弘歷親自將她送到宮門口,竟不覺潸然淚下;又與額駙一同去和親王府對弘晝行跪拜禮,又去纖裊靈位行祭拜禮。
“皇上龍恩浩蕩,你得以留在京城在皇上跟前盡孝。滿蒙聯姻雖是常態,但是皇上讓你與額駙留在京城,便是皇上看重你。你額涅最不希望你遠嫁,若她泉下有知,也會安心了?!焙霑兊?。
“十六年來,女兒在您膝下承歡歲數一只手都能數清。女兒未能在您身邊盡孝道,是女兒的不是?!爆庉傅溃俺忻墒ゾ?,女兒得以留在京中。今后,還請阿瑪莫要嫌惡,讓女兒可以經常來侍奉在您左右?!?/p>
“阿瑪怎么會嫌惡你?好孩子,你若是想來,隨時都可以來。”弘晝拉起她的手坐下,“你額涅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她總說要親眼看到你出嫁。一會兒,我去祭奠她,告訴她這件事情?!?/p>
“有些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不過我有口難言罷了。額涅看不到我出嫁,甚至不知道我要出嫁了。一月前,她剛剛離世,我本該守孝三年,這三年我本不該嫁的??墒沁@三年守孝,卻在額涅仙逝之前已經守過了?!爆庉缚嘈?,“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只是你們都不告訴我,我只能假裝不知道。”
“這些事情說出去始終不太光彩?!焙霑冞B忙轉移話題,“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們不說這些?!?/p>
“大喜?當年阿瑪把我送給別人當女兒的時候可有想到今日?我雖然留駐京師,可是卻嫁給了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人?!爆庉傅?,“如果額涅還在,你們不搞那一套把戲,額涅一定不會讓我這樣出嫁的!”
佳人已逝,一切已成定局。而瑤莞與纖裊長得三分相似,如今,弘晝只感覺是纖裊在責怪自己。就這一瞬間,他再也忍不住滿腔的悲憤。
“是我害了她,害了你!是我自作孽??!”
當年纖裊生下瑤莞,弘晝便有些不滿。當初確實是因為擔心將來有一日會遠嫁,可是纖裊卻誤會了。加之自己的冷落,否則纖裊不會去找弘晳。若非自己同意將瑤莞送到宮里,纖裊也不會幾次三番求助于弘晳??墒蔷退闶侵貋硪淮?,或許他還是會這樣做——他沒法面對女兒一生下來就是和親的命運,也沒法違抗弘歷的圣旨。
楚桂兒見狀,知曉弘晝恐怕又要出狀況了,又因擔心耽誤時辰;而瑤莞也沒想到弘晝竟會有如此大的反應,連忙扶著弘晝坐下:
“阿瑪,是女兒的不是,提起您的傷心事。”
“你走吧,走吧,今日我是送不了你了……改日,你再來請安吧?!焙霑兇罂诖鴼猓坝浀每纯次医o你的嫁妝,若是不滿意,讓人來說一聲,我給你添。”
瑤莞滿是心酸愧疚,上了花轎后,還隱隱約約聽見弘晝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們都是沒法為自己安排的。
再經歷十年,二十年,又能如何?
紅燭是陌生的權力點燃的,白燭下是誰黯然憂傷?
一切都無法改變。
瑤莞面對素不相識的額駙,面對一群圍觀的侍女,她又能如何?
燕歸花謝,秋去冬來。一年能見幾次?砸出去銀兩多少,卻見得額駙幾日?一切都變了。
興許十載,廿載,可以姑且挽救此相思之痛。
春去春來,緣聚緣散,上世情緣,幾人得見?夢魘無盡,何以止兮?何以一字千金的承諾,何以紅帳里難得的溫情?虛實,真假,或許一切都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