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長平侯夫人為給肖家求香火,大張旗鼓的發愿念經茹素,狠狠打了怡安長公主的臉面。可不待怡安反擊,老侯爺就急吼吼的跳了出來,順水推舟的宣誓為了不玷污夫人誠心,再不在主院過夜,從此只睡姬妾!這讓怡安笑開了花,侯夫人卻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咽。
一過多年,老侯爺這是頭回亥時了還呆在老妻房中,屋內檀香甚濃,嗆得他只覺呼吸阻塞,可是婆媳二人還在面前劍拔弩張,他也不好顯得太過矯情,要是此時命人開窗通風,想必稍微有點兒風聲傳出去,明兒侯府便要集體戴孝了。
“駙馬有何陰私不能見人,為何要躲著我?”怡安長公主在人前便對婆母不甚恭敬,這下門窗緊閉的,更不用再給她留臉了,于是一張口便是咄咄逼人。
侯夫人被噎的一哽,可為了顧全大局,只能忍耐著輕聲細語道:“非是駙馬躲避,我故意差人將他引出去的,商議此事他不宜在場!”
怡安眉頭一擰,直覺這老虔婆定是沒憋好屁。
果然,不待她言語,侯夫人又道:“今日那點蒼閣遺珠白月明大剌剌登門了,你可知她所求為何?”
怡安長公主心中冷哼,果然擱這兒挖坑呢。
她毫不客氣道:“她能作甚,總不至于青天白日的對駙馬自薦枕席吧?”
老侯爺見魚兒上鉤,立馬果斷收網,搶先道:“公主英明!”侯夫人配合著點頭,一臉裝腔作勢的崇拜。
這下怡安反倒傻了,不可置信道:“她莫非瘋了不成?”
老侯爺著急離開,想要速戰速決,長話短說解釋了白月明的動機及優勢——第一,她乃戴罪之身,想明媒正娶的嫁于尋常官宦或世家子弟皆難于登天,可普通小門小戶她又絕計不肯將就;第二,朝廷重臣之中點蒼閣故舊甚多,不僅在朝野內外竭盡全力為白月明開脫,甚至不惜使用手中權力為其作保,典型的例子便是門下侍郎王恒之;第三,皇帝陛下遲遲不殺白月明,想來她當真未犯死罪,將她囚禁監管只是為了羞辱貶低,若她委身于長公主駙馬為妾,定能名聲盡毀,想必圣上也很樂意看到;第四,穆先生與皊妃娘娘是同宗同族,她為了榮華富貴已走通皊妃路子,昨日慶王府上與她贈書便是證據——綜上所述,白月明對肖駙馬勢在必得,鐵了心要進府當妾!
怡安長公主當場愣住,勉強消化了片刻后問道:“可京中不乏達官貴人,便是要做小,為何獨獨瞧上了肖駙馬?”
侯夫人適時的一拍大腿,設身處地的分析道:“我的公主殿下啊,哪里她圖駙馬爺,分明就是皊妃娘娘想在皇后眼珠子里扎根刺,所以拿她做筏子啊!”
此話一出,原本的妖艷賤貨立馬上升到了政治高度。
怡安長公主面上一緊,下意識道:“我立馬入宮告知母后,皊妃已被父皇冷淡多年,如今還想興風作浪,怕是活得不耐煩了!”
“不可不可!”老侯爺匆匆打斷,“如今圣上下旨將柔貞冊封為郡主出嫁和親,侯府與駙馬一言一行皆在眾人眼中放大了無數倍,倘若此時鬧出什么要納點蒼閣遺珠的丑聞,怕是會連累柔貞出嫁啊!屆時耽誤了國家大事不說,萬一圣上疑心咱們是為了推諉和親,豈不是還要連累了公主與皇后娘娘?”
怡安這下也沒轍了,自己畢竟只是個公主,從小受到的教育便是要遠離朝政,她憤憤道:“那怎么辦?既知她居心叵測,難不成還得強迫著駙馬去迎進門來?”
侯夫人嘆了口氣,悲戚道:“怕就怕駙馬未必不情愿!”
怡安大驚失色:“此話怎講?”
侯爺故作為難,與侯夫人眼神交錯了一下,啞著嗓子道:“駙馬爺雖與公主是天作之合,可年少時也輕率荒唐過,彼時點蒼閣風頭正盛,滿朝年輕學子皆拿白月明當做瑤池神女,他也未能免俗啊——”
“你是說,他曾愛慕白月明?”怡安長公主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那我為何從未聽說?”
侯夫人立馬找補道:“只是人云亦云的向往而已,他們二人從未打過交道!”
“可是如今,昔年遙不可及的白月光竟主動照在了自己個兒肩膀上,我只怕駙馬再不能堅守本心啊……”侯爺瞧著怡安臉色,火上澆油。
“他敢!”怡安重重一拍案幾。
侯夫人以與之年齡極不相稱的利落身段一下子跳到怡安面前,緊緊攥住她雙手道:“公主與我雖多有誤會,但咱們畢竟是一家人,榮辱與共!為今之計只有讓白月明徹底遠離咱們,才能避免家宅不寧、禍亂朝綱啊!”
這突如其來的真誠讓怡安一時難以掙脫,只能順勢問道:“何計?”
“那白月明不就是想要富貴與權勢嗎?咱們不若讓她代替柔貞嫁去后夏,到時山高路遠、后會無期,如此以來她便再也不能有機會動搖駙馬!”侯夫人朗聲道。
怡安頓覺這老虔婆定是瘋了,可看著老侯爺一臉認同,又懷疑自己是否低估了事態的嚴重性。
“她如今在大驪,是過街老鼠般的罪人,可若是頂了柔貞的名頭嫁往后夏,便能成了高高在上的貴人,換做是你,愿意答應嗎?”侯夫人趁熱打鐵。
怡安不由自主的將心比心一番,竟在利益邏輯上未找到任何漏洞,不禁凝神沉思。
但在本能的驅使下,她仍掙扎道:“我乃當朝長公主,你們怎敢與我商議這等忤逆圣旨、偷梁換柱的齷蹉伎倆?欺君,可是能滿門抄斬的死罪!”
“公主啊,您早已是肖家婦!”老侯爺語重心長。
怡安長公主瞬間躑躅。
侯夫人見怡安的強硬閃開了縫隙,又抹著眼角莫須有的淚花掏心掏肺道:“實不相瞞,我冒著天塌了的風險籌劃此事,確實存有私心……”
怡安白了她一眼,心道果然!
“可我卻不是為了柔貞那傻丫頭!”侯夫人就是想讓她先產生誤會,再釋然,欲揚先抑乃談判桌上百試不爽的必勝法寶,“公主您知道,柔貞是我的老來女,一直寶貝的很,可她畢竟是個姑娘家,遲早要出門子的,我與侯爺再是疼愛,也不可能為了她將長平侯府就此斷送!從始至終,肖家的根系命脈都是吾兒,是駙馬爺啊……”
怡安長公主想了想,這話確實無處反駁。
老侯爺又開口助攻:“公主能下嫁肖家,是我們祖宗積德,只有您與駙馬同枝連理,我們肖家才能延續枝繁葉茂,這番道理便是三歲小兒也可看得明白!這些年間,您與駙馬萬般求子不得,我們確實心里著急,但孰輕孰重我們分得清啊——只要您二人同心同好,便是沒有親生血脈也無妨,從肖氏族里挑個端正的嗣子來養,又非難事!”
怡安長公主心中警鈴大作,這對老貨果然生了要過繼的心思!
情急之下,她斷然道:“母后體恤長平侯府,早已下了懿旨讓我為駙馬挑選通房妾室,以便開枝散葉,過繼之事你們休要再提!但是你們說的也對,無論如何,白月明想進我公主府,那是決計不行的……”
老侯爺并侯夫人聞聽此言努力壓抑著滿臉的雀躍,真是意外之喜、真是好事成雙!
“可,和親乃是國事,豈容你們如此兒戲?”怡安長公主努力保持著神智清明,“我生在天家,食萬民奉養,先是大驪朝的長公主,再則是你肖家婦,斷沒有為了你們一己之私去蠹國害民的道理!”
“公主大義!”肖駙馬忽而從帳幕中擊掌而出。
怡安錯愕了一下,下意識想要怒斥,卻見他面色悲涼,不由得放緩了語氣:“你怎么在這兒?”而后醋意翻涌,又嬌嗔道,“怎地,不能同那遺珠廝守,竟失落至此嗎?”
肖駙馬苦笑一聲,忽而撩起衣襟雙膝跪倒在怡安面前,口道:“一切罪責皆因我而起,請公主寬恕!”
怡安以為他是要替白月明爭取入府的資格,正要冷嘲熱諷,卻聽肖駙馬又道:“我已許了白月明待嫁之事,為保萬無一失,已經安排可靠之人將柔貞偷偷送回祖宅了!肖某不能強迫公主徇私枉公,只請圣上發落時公主能仗義執言,此事乃我一人所為,給肖氏族人留條活路……”
怡安長公主呆立當場,良久后才尖叫著:“你是瘋了么,怎敢如此膽大妄為?是吃定了我看重這段夫妻之情,必會為你遮掩嗎?”
肖駙馬直勾勾盯著怡安,神色堅定、遣詞狡猾:“公主下嫁于我本就是屈就,卻因子嗣一事又橫遭惡語,若不是侯府香火皆系我一人之身,我是只想與公主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然則,任何人都可與我為妾,唯白月明不行,因她曾經觸及我心,倘若她進了府中又產下我的骨肉,便是我能保證對她再無情意,想必公主余生也會如鯁在喉,屆時你我夫妻再不能如從前般無間無隙!公主,是您早已吃定了我……”
成婚以來,肖駙馬雖與怡安長公主舉案齊眉,但也相敬如賓,怡安一直認為這是駙馬本性端方守正所致,如今突聞他這番炙熱的表白,簡直激動到了靈魂幾欲飄離肉身。
老侯爺與侯夫人這對輔助也開啟了煽情模式,一個老淚縱橫,一個掩面痛哭。
口里直呼:“駙馬不易,請公主垂憐!”
怡安長公主內心翻騰如燒開了的油鍋,可當著公婆的面還得拉出架子,便指尖輕顫的想要扶起肖駙馬,可伸手一觸到他,滿腔濃情蜜意瞬間爆炸,只又愛又恨的狠狠在他肩頭掐了一把:“冤家,你怎如此癡狂?!”
肖駙馬雙手伏在怡安腰間,借力起身,而后一把將她摟入懷中,怡安再也繃不住,貼著他胸口啜泣,口中仍在低聲抱怨,可先前的抵觸抗拒、正氣凜然通通一掃而光。
肖駙馬一手托著她后腦勺,一手為她輕輕撫背,并抽空遞了給眼色給老父老母——大事已成!
白月明懶洋洋的趴在羅賬內,口含蜜餞,正煞有興致的翻閱著后夏送來的典籍。
初雪心不在焉的一旁候著,忽聽外頭遙遙傳來恭送公主駙馬出府的聲音,神色忐忑道:“姑娘,您說這事兒成了沒?”
白月明眼皮子都沒抬,隨口答道:“若是不成,現在我早被五花大綁亂棍打死了。”
初雪這才重重舒了口氣,面上交織著喜色與希翼。
白月明一向拿自己當作一個懂禮數、知進退的紅塵看客,若是閑來無事,遠遠瞧著人間癡男怨女愛恨糾葛倒也甚是有趣。她能看懂一切來龍去脈、道盡所有得失因果,但卻絲毫不能與之共情,因此耐心十分有限,譬如現在,初雪反反復復起起伏伏的情緒屬實影響了她看書的心情。
見她還想沒完沒了的聒噪,白月明趕緊打斷:“侯府備有酒水吧,長夜漫漫,不如你替我取些來飲?”
初雪到底是個資深婢女,這點兒眼力見還是具備的,忙不迭道:“有的有的,我下去再替您置些小菜!”
白月明見她還算知趣,微笑頷首。
次日清晨,慶王永琰如往常般練了套強健體魄的兩極拳法,正欲盥洗后進食早膳,卻見陳滿咧著大嘴在抄手游廊里踏碎步,一邊轉悠還一邊意猶未盡的砸著嘴。
對于這個記吃不記打的侍從,永琰也是頗為頭痛,看他這副樣子,定又是在外頭聽了什么閑言碎語,迫不及待想要過來嚼舌頭。
還是因為鞭子太細,不若以后改為板子吧,永琰腳步頓了下,心中暗下決定。
“王爺,我有大事兒說給您聽!哎呦喂——”見他一露頭,陳滿立馬尖叫著撲了上來。
永琰冷眼看他。
陳滿摸了摸屁股,訕笑著改口:“奴才有要事回稟!”
永琰不想理會,自顧自踏步入了內廳。
陳滿毫不在意他的冷淡,急吼吼的跟著上去,哈巴狗兒般抖落道:“昨兒白月明姑娘拿了王大人的拜帖進長平侯府,至今尚未歸家!”
永琰猛一轉身,疾聲問道:“哪個王大人?”
陳滿拱了下手:“門下侍郎王恒之!”
永琰神色瞬間緩和,低聲自語:“他倒是不會對白姑娘生什么歹意,想必侯府內有事兒耽擱了吧——”
陳滿耳力好的很,立馬接口:“那奴才現在便著人去找小六打聽!”
永琰無奈皺眉:“干你何事?”
陳滿一臉幸災樂禍:“王爺您不知,近幾日京中都在傳言,肖駙馬估計是要納妾了,如今云英未嫁的白姑娘竟無緣無故被留在了侯府……呵呵呵!”說完,他還賤嗖嗖的朝永琰眨了眨眼,示意您品您細品。
還不待永琰回應,陳滿又嘖嘖道:“壽王爺昨兒恐怕是一夜難眠啊!”
永琰懶得再與他廢話,直接喚人上了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