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明興高采烈的點頭應承。
永琰卻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一字一頓道:“有人贊白姑娘驚才絕艷,有人罵白姑娘有辱門風,原先我只覺得是個人立場不同,因此看法也總帶有偏頗——可如今與姑娘交談許久,我竟越發看不透了,你一面與我裝癡賣傻、惺惺作態,一面卻又每每在關鍵之處展露才智,這般明目張膽的對我放餌,所圖何事?父皇將你囚禁兩年而又放出,說明已篤定你與穆先生所作所為全無瓜葛,可你為何還要去查殿前司密檔,莫非,你身上還有什么連圣上也未挖出的秘密?!”
白月明被問的一怔,而后聳了聳肩,訕笑道:“跟永現打交道慣了,原就該想到,慶王殿下肯定不吃這招——失算失算吶!”
說罷她站起身,干脆利落的行了禮后便要轉身離去。
“姑娘留步!”永琰阻攔道,“先前放姑娘,是作為交易,不再深究和親之事。現在,既然姑娘身上還有關于穆先生的線索,那便不能這般輕易離開了!”
白月明鼓了鼓腮幫子,氣呼呼的轉過臉:“慶王殿下,您這又是何必呢?圣上困了我那么久,我當真交代的干干凈凈,連述書都是從抓周那日開始寫的,確實毫無保留!我是想去看密檔,但也只因為好奇而已,您稍稍換位想想,倘若這事兒發生在您身上,越是毫無干系才會越想探知秘密啊,是不是?再說了,要不是那倒霉催的小袁大人犯了事兒,我現下可正在長平侯府試嫁衣呢,所以啊——我就是投機取巧,想擱您這兒隨便碰碰運氣,能進去看看正好,看不了也沒所謂的,絕不強求!”
永琰氣定神閑,毫不躲避她的目光,淡淡道:“我不信,本來對你代嫁和親一事便甚是不解,現在細想,莫非穆先生一案,和后夏皇室也有關聯?”
白月明臉色變冷,忽然轉了話題:“殿下如此善推斷,難道就沒猜一猜錢氏小姐究竟因何而亡?”
永琰仿佛早料到她有此招,不慌不忙反問了句:“錢氏只是將將被指婚與我,連納采之禮都尚未來及準備,確實十分不熟悉,無從揣測,不知白姑娘有何高見?”
白月明嘴角噙笑:“我與錢姑娘也是素不相識,”而后話鋒一轉,“不過風鈴兒我倒是見過,甚是美貌可人,沒想到竟然香消玉殞——”
永琰沒曾想她會知道風鈴兒,由不得眉頭微微一簇。
白月明見狀笑容更甚,上前一步道:“明明只是府中一個三等仆婦,怕是連王爺平時睡覺朝哪頭兒都沒見過,可您竟然吭都不吭的便頂下了這一尸兩命的屎盆子,敢問殿下,所圖何事?”
永琰避而不答,只道:“白姑娘這般手眼通天,只能讓在下越發覺得父皇遭蒙蔽,縱虎歸山了!”
白月明輕嘆一口:“世上最多心渾眼濁之人,笑你貧、罵你娼、恨你有、懼你知——我原以為慶王殿下既能慷慨贈書,想必是與眾不同的,看來是我盲目樂觀了!皇子們出宮立府,使喚的下人大都是宮中舊人或者皇莊里的世仆,您與壽王建府時間相仿,宗府分人時幾乎都是同批挑選的,難免沾親帶故,風鈴兒與小六便是三服內的表姐弟,我們買了院子后,她還來送過一回糕點當暖灶,所以我不僅知曉她、見過她,還聽聞她意外溺水身亡后,新婚夫婿痛不欲生幾乎丟了半條命,然而這一切都與您無關,我也并未刻意打探過您。只是錢小姐突發惡疾去世后,次日京都內便謠言四起,說殿下曾為迎繼妃過門溺斃了府中懷孕婢女,這顯然有人刻意污蔑,可您居然既不自辯亦不自證,還心甘情愿的接了去刑部歷練的圣旨,那時我才開始好奇的,便是再韜光養晦也不會任憑名節折損至此,于是我猜想,從一開始您的目標便是刑部,對嗎?”
她洋洋灑灑一通,永琰表情變幻莫測,最終正色問道:“我若是承認了我想去刑部,并且一定要順理成章、掩人耳目的去,那么姑娘亦會承認對穆先生的案子并非一無所知,反而在靜心蟄伏、伺機而動嗎?”
白月明哈哈一笑:“殿下此言好荒唐,您的事兒與我不相干,我的事兒也不必告知您,咱們就當互相抓了個把柄,暫且就此別過吧!告辭……”
永琰卻又將她攔住:“姑娘且慢,若姑娘當真與舊案有牽連,那便是涉及前朝與后夏的國之大事,我既身為皇子,決計不會坐視不理。”
白月明一時無計可施,之前一直當他是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沒想到死纏爛打起來竟與永現有過之而無不及,真是看走眼了!
她索性放棄掙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大開大合的往石凳上一坐,道:“那好,便請殿下回稟圣上,再把我抓了就是!”
永琰見她動了真怒,竟忍不住露了笑:“總算是得見白姑娘的廬山真面目了,方才一直端著那般矯揉造作的姿態,著實令人難受!”
白月明一斜眼:“話趕話到這兒了,現在你倒是來了閑心調戲我?”
永琰氣定神閑:“方才姑娘著急,打斷了在下的話,我的意思是——既然姑娘牽涉國事,想必日后定有能用到在下的地方,不若,現在先幫在下一個小忙?”
白月明徹底愣了,這是啥路數?旁人求辦事,都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罷了,他倒是出手不凡,先一刀剁了頭再給人按上,事后還指著脖頸上的疤道這個項鏈好生漂亮!
這等擺明了欺負人的交易從來都是白月明提議的,如今要被動接受,心態上著實有些受不了,想要扭轉局勢必須搶占先機,她腦中開始急速運轉,將今日遇見永琰后他的一言一語表情動作全回想了一遍,忽而,心中有個大膽的猜測。
“小袁夫人被殺與錢氏小姐之死,有關聯?”她直視永琰道,面色雖不顯,但眼中一片篤定。
大驪皇宮,秋吟殿。
皊妃端坐在案臺前,望著打開一半的竹簡感慨道:“她這修書的法子,倒與穆先生不甚相同,先生此前最重復原,但凡古籍,皆要盡力保持與原先無異,便是中間有損毀,也是悉數保留——她可當真狂妄,居然敢大言不慚的加注落款,是怕后人不知世間有她白月明嗎?”
一旁服侍的掌宮嬤嬤觀察她臉色后,壯著膽子答道:“想必姑娘知道此卷是娘娘要的,便費盡心思做了些功課,想要在您面前討個好!”
皊妃嘴角輕挑,笑容不入眼眸:“是么?她被先生一手養大,目下無塵,能對我高看一眼?憑什么?”
掌宮嬤嬤答不出這句,倉皇跪倒。
好在皊妃也并未真心等她作答,自顧自說道:“自打失了后位,我在他眼中便是棄子了,若非永瑞出事,我本可再竭力一爭,可如今,我真是倦了……”
掌宮嬤嬤顫聲:“娘娘且要振作啊,慶王殿下也是極好的,雖現下處境艱難,可鋒芒畢露也不是好事,像殿下這般韜光養晦,想必日后——”
她提起慶王,皊妃瞬間變了臉色,揮袖掃落案上一干物品,聲嘶力竭道:“誰都可以,唯他不行,憑什么?若他能得意,我的永瑞,我慘死的永瑞,又算什么?!”
掌宮嬤嬤見她神似癲狂,飛快的爬到她腳下,溫聲細語的勸慰道:“娘娘勿怒,且不可左了心思啊!慶王殿下畢竟也是您的骨肉,如今更是您在這世間唯一的骨血,請您莫因前塵舊事擾亂心智,萬一鬧到母子離心,吃虧的只能是您啊,娘娘——”
“骨肉?骨血?呵呵呵——”皊妃笑得凄冷猙獰,“若不是他小小年紀便行事張狂,處處想出風頭,又怎會累得永瑞和我一般成了棄子,他是拿親兄長當墊腳石啊,這個畜生!我真真是恨極了他,恨不得剝其筋骨、生啖其血肉!!”她越說越燥,原本艷若桃李的面頰上一片殷紅,叫著叫著,卻又忍不住哭嚎起來,“永瑞啊,是為娘引狼入室,害了你啊……”
掌宮嬤嬤不敢真的上前捂她口鼻,卻又怕她聲調太高,被外頭聽了去,徒增是非,只得僭越著起身,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娘娘啊,忍住,忍住!咱們忍了這么些年,總不能功虧一簣啊,皇長子打一落地,便是老奴抱在懷中喂養的,娘娘心里苦,老奴最清楚,為了給咱們瑞哥兒報仇,便也是得咬牙再忍下去啊!”
皊妃的哀嚎最終化為嗚咽,啜泣聲久久不能停歇。
門外的兩名宮女俯首立挺,連眼神兒也未飄動半分,似是對內里的騷亂聞所未聞。
弘文帝佇立在秋吟殿門口,卻照舊吩咐內侍不許朝內稟告,瞧著殿內稀稀落落的燭光,他眼神晦澀。
雖心知肚明會被拒絕,但貼身內侍官許公公仍制式化的問道:“陛下今夜是否要歇在此處?待奴進殿中安排一二。”
原以為皇帝會像往常一樣搖頭,接著自行離去,許公公已經準備邁腿了,不想陛下今夜卻站的甚穩,不僅沒有走的意思,反而沉思了一下張口問道:
“前陣子入宮的官宦女子,朕不是封了個欣常在嗎?朕記得,是賜她住了秋吟副殿,是吧?”
許公公怔了怔,硬著頭皮答道:“陛下英明,確實如此!”
弘文帝隨意的點點頭,風輕云淡道:“行,你去布置一下,今夜朕便歇在欣常在那兒了!”
許公公渾身上下血都涼了,卻不得不應,一邊往秋吟殿內挪步,一邊心里暗暗為自己祈禱——你們兩口子冷戰十年還則罷了,如今竟上趕著進門來打人家臉,圖啥啊?都這么大歲數了,就不能過個歲月靜好嘛?!
掌宮嬤嬤聽得下人來報很是納悶,正猶豫要不要請皊妃重新梳妝侍寢呢,卻不想來人接著道了一句:“圣上讓皊妃娘娘自行歇著便罷,今夜由欣常在侍奉!”
掌宮嬤嬤直接呆立當場,屏風后的皊妃咬牙切齒道:“好的很,永瑞忌日將近,他竟跑到我宮里來招人侍寢,當真好的很!”
掌宮嬤嬤生怕她震怒之下又要說出什么忤逆之言,連忙揮手讓下人退下。卻不料轉身望去,向來趾高氣昂的皊妃如今蜷縮在榻下,一聲不吭,淚流滿面。
掌宮嬤嬤心疼主子,連忙上前要將她扶起,口中安撫道:“娘娘與陛下置氣這些年,若換成旁人,怕是早已在冷宮自生自滅了!陛下能對娘娘寬容,實是因舊情難忘,便是娘娘不認,我們這些做奴才的,在一旁也是看的清清楚楚!今夜陛下這般行事,想來還是因著慶王殿下,他在朝上被彈劾申斥,娘娘作為生母,理因要被牽連,陛下應該是不忍責罰娘娘,所以才故作此態,既折了娘娘顏面,又未真傷娘娘分毫——這是圣上的一番苦心啊,娘娘可得感恩才是!”
皊妃安靜聽完了她的話,又像是一句也未曾聽進去,只自顧自說著:“芝華,快十年了,你還記得十年前的今日嗎?”
掌宮嬤嬤不知她所指為何,一時語滯。
“我記得,十年前的今日,夜色甚好,江南也無一絲寒意!”皊妃緩緩道,“當時我們還在船上,他興致上來了,硬要我撫琴佐酒。后來我同他說,兩個兒子雖是得了他的青睞,可我卻枯燥寂寞的很,極想要個柔柔糯糯的小娘子養在膝下,他說我體弱,又年歲大了,倒不如等著抱孫!我們就尋思了一眾貴女,青陽伯家的大姑娘溫婉可人,我們倆都甚是中意,便商量了等回京便給永瑞指婚——誰知,僅僅三日后,京中便快馬加鞭傳來了永瑞死訊!我的兒啊,如今那伯府娘子已是兒女雙全,可我的永瑞卻早已化作枯骨!芝華,我不服,不服啊!!!”
掌宮嬤嬤泣不成聲,卻強撐著勸慰道:“娘娘,事已至此,多思多慮著實傷身,還請您保重,且往前看吧……”
皊妃長吁了一口,狠狠拭去面上淚痕,道:“是啊,往前看,我得撐著給永瑞報仇呢,我還得是我——你去,傳我吩咐……”
后面的話皆是細細碎語,掌宮嬤嬤聽了稍微一頓,卻也沒反駁,只俯身告了個禮,便下去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