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琰的救護之心顯然未能讓袁海生徹底感動,他長嘆了一口氣,仍堅持道:“如我當初所呈無二,是徐氏與我發生口角時自己說出的,并未有外人告密!”
永琰面色漸漸冰冷,袁海生似有不忍,又補充:“這番是微臣連累殿下了,若知她會如此不計分寸,便是一命抵一命,早些打殺了她便是,也不至于將殿下陷入這般境地,是澤洋對不住您啊!”
“對不住我?你可知若是被定罪,輕則罷官流放,重則還將影響全族,你當真想清楚其中利害了嗎?”永琰怒其不爭,一字一頓道。
白月明感同身受,也在一旁咬著牙替他使勁兒。
可袁海生仍舊不為他所動,啞巴吃秤砣鐵了心般回復道:“既是有罪,現下再如何悔不當初也是枉然,澤洋無用,讓殿下失望了!”
永琰此行未能得償所愿,心里失落的很,退出審問室時面色微涼。
白月明見他一副將要放棄的樣子,趕緊快步湊到他耳邊道:“殿下莫要灰心,小袁大人肯定有所隱瞞,咱們需得再查查先前的口供!”
永琰料定她只是找借口想去私查密檔庫,便淡淡回道:“白姑娘莫不是忘了,你我昨日之約是相互幫忙,若在下沒記錯的話,方才姑娘并未幫到分毫,所以交易作罷,我會差人將你安全送回的!”
白月明暗罵這死心眼子倒是挺會過河拆橋,嘴上卻只能放下姿態解釋道:“殿下莫急,方才我并非一無所獲,此案疑點甚大,切不可操之過急!”
“姑娘有何發現,但說無妨!”永琰雖如此說話,態度卻甚是敷衍,顯然已經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了。
白月明掰著手指頭道:“一,聽聞小袁夫人家世不顯,在京都貴婦中人緣口碑皆屬下乘,而錢氏小姐則是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最重禮儀規矩,兩家雖相交不淺,可小袁夫人若想單獨在錢小姐面前挑唆什么,卻是不易,她究竟做了什么,錢袁兩家諱莫如深,這是咱們最需要查的!二,如殿下所說,小袁大人夫婦不和,京中人盡皆知,他這番出使,能順理成章的離開惡妻一年半載,按常理論,應該心情極好才是,為何反倒痛下殺手,將自己乃至全族都陷入困境?觀他神色,似是對自己所作所為清楚的很,有懊惱有悔恨卻無半分對結發之妻的愧意,所以,小袁夫人究竟做了何事,竟能讓一直隱忍著不愿休妻的丈夫暴起而殺之?殿前司審到如今,結論還是夫婦口角,殿下您信嗎?三,如若此事原由蹊蹺,小袁大人是中了圈套,那始作俑者為何要選在此時下手?單單對付袁家的話,趁著小袁大人早些年中榜獲封的時候便設局,豈不更加容易?如今小袁大人被封為送親使,在他身上哪怕發生芝麻點兒小事也會放大數倍,但幕后之人偏偏迎難而上,這是純心想攪黃和親,甚至擾亂朝堂,我斗膽猜測,此案犯罪的雖是小袁大人,但最后肯定牽連者甚廣,便是累及錢太傅也不可知!”
永琰聽她分析的頭頭是道,沉默須臾后,低聲道:“你我所思無差,在下也是擔心此案只是個引子,來觸發朝堂上不見血光的廝殺,組閣一事關系甚大,倘若當真有心懷不軌之人借力掌控朝政、禍亂朝綱,則大驪危矣……”
口干舌燥的解釋了一通,好容易得到認可,白月明立馬順桿兒往上爬:“既然殿下知曉茲事體大,那咱們可得從長計議,不若先去看看卷宗?”
永琰此時也不好再推脫,只無奈道:“如今尚未結案,卷宗內只有尸勘和口供,咱們剛和袁海生面對面也沒問出絲毫頭緒,難不成還能指望那些?”
“看看也不多余啊!咱們可以先查卷宗,再去袁府一探究竟——”白月明為達目的誓不罷休,攥著拳頭為永琰鼓勁兒道,“作惡之人尚能不畏艱難,咱們撥亂反正的,麻煩一點兒又如何?”
古話說得好,烈女也怕癡漢纏,永琰最終草草點頭。
殿前司的案卷室里盡是秘辛,俗稱密檔庫,便是持手令入內查閱,也必須有司內文吏陪同。
入內后,小吏客客氣氣的將袁海生涉案卷宗悉數奉上,永琰接過一冊,隨手將下一冊遞與白月明,兩人皆默不作聲的俯首翻閱。
片刻后,永琰干咳了兩聲,對小吏道:“方才問話費了許多口舌,現下著實有些干渴,勞駕給壺熱水潤潤唇!”
他身為天潢貴胄,待人接物卻一貫和藹可親,小吏聞言只稍稍猶豫了一下,便重重點頭道:“是小的疏忽了,慶王殿下請稍后!”
白月明暗暗嗤笑,還是老娘玩剩的這套嘛,看來這殿前司果真只聽陛下一人號令,便是皇子在此,也得坑蒙拐騙!
小吏甫一出門,白月明不待永琰號令,便轉身朝里間走去,永琰輕哼了一聲:“最多也就半盞茶的功夫,你且抓緊!”
可數息之間,白月明便又扭頭回來了,永琰奇道:“便是能一目十行,也不會如此迅速吧?”
白月明沮喪道:“完了,聰明反被聰明誤,打草驚蛇了!”
永琰面色一緊,隨即朝內里張望了一眼:“怎么了?”
“也不知是圣上的旨意,還是周辰的手段,我上回進來偷看,他們定是察覺了!”白月明憤憤道,“如今里間卷宗全都重新擺放,并佐以代號當目錄,便是花上半日,也不一定能找出來,今日且看不得了……”
永琰伸頭望去,立面高聳入頂的文案架排放的整整齊齊,并看不出端倪。
“從前案宗是按時間排放,樞密使霍齊當初剿滅前朝余孽時,便上奏稱余孽自述十年前便藏身點蒼閣,盡受老師教誨,因此上回前來,我首先翻的便是當年卷宗,因為點蒼閣招錄弟子皆有上書備案的,這才誤打誤撞看到了昭靖王一案的陳奏。可現在所有案卷已重新排列,我稍稍翻了幾本,竟是已用案件代號作引,順序完全打亂,我也不敢再貿然翻動了……”白月明勉強解釋道,一張小臉已完全垮了。
見她這番,永琰下意識安慰:“或許并非是他們察覺,殿前司行事本就詭譎,連守衛都是按時更換的,卷宗定期梳理規整,或許只是制式!你先別急,以后咱們再找機會便是。”
白月明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心不在焉的翻起手邊供詞。
永琰見她心緒不佳,也沒再多言。
小吏端著水壺笑瞇瞇的呈上來,永琰應付著喝了半盞,白月明卻是碰也未碰。
說來也怪,僅僅是踏出殿前司大門,便立馬讓人感到天晴日朗,方才壓抑的氣氛瞬間煙消云散。
永琰為避嫌,對白月明道:“請姑娘先委屈一下與車夫并坐,待出了皇城,在下替您安排的車在拐角處,姑娘自行前去便是!”
白月明看著他優雅進入車廂,緩緩關門,撅著嘴問道:“那咱們何時去袁府問話?”
須臾,永琰的聲音淡淡飄來:“今日無甚收獲,去了袁府也未必能問出來什么,有勞姑娘掛心了,后續之事不敢再勞煩!”
白月明呵呵一笑:“殿下是覺得今日我無甚用處,所以咱們這是一拍兩散了?”
永琰仿佛湊近了身子,聲音較先前大了些:“姑娘切莫妄自菲薄,在下絕無不敬之意,只是此案牽連甚廣,姑娘若是再深入,恐怕會受其害!”
白月明不屑道:“少打馬虎眼了,瞧不上便是瞧不上,我不需你這般客套的。”
永琰一時無語。
白月明又道:“罷了,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我便送殿下一條線索,只求殿下記得我此番好意即可!”
不待永琰回復,她便自顧自說道:“你現下差人去查查永樂坊西街掛在小袁夫人名下那間糧店,想必會有所收獲。”
“停車!”永琰突然下令,并命車夫等一眾侍從拉開距離,“白姑娘請入內詳談。”他彬彬有禮的開門相迎。
白月明像是料定了他會這般,淺笑了笑,彎腰入內。
她既吃定了永琰,此刻也不再賣關子,直截了當道:“昔日小袁夫人嫁入袁家,因出身貧寒并無甚嫁妝,還是袁夫人為了給兒媳抬臉,贈了自己娘家的鋪子若干。可方才案宗記載,小袁夫人名下四間鋪子皆在長安坊,唯永樂坊有間糧鋪,過定之日卻是七年前。眾所周知,小袁大人夫婦不和,長女為成婚次年所出,接而誕下長子,此后便再無子嗣,由此可斷,小袁大人與她之間并無男女情愛,便是行敦倫之禮也只為傳宗接代,那么,七年前,為何她名下會多了間盈利頗豐的糧鋪?”
“她娘家無甚財力,而袁氏當家主母至今仍是袁夫人,她便是想從族中撈錢也無從下手——莫不是澤洋贈與的?”永琰推斷是當年袁海生犯了什么桃花債,被夫人拿捏,因為作此猜測。
“卷宗中又載,小袁夫人的弟媳親口陳述,自姑姐成婚之后不遺余力的貼補娘家,每年所贈錢財都有近二百兩白銀,長安坊那四間鋪子的租金,便大致如此。可永樂坊的糧鋪,店面盈實、生意興隆,僅此一間每年便可純獲利近三百兩!”白月明支棱著三根手指,表情夸張的在永琰面前晃了晃。
永琰質疑道:“小袁夫人既為人婦人母,留些私房錢也不意外!”
白月明搖頭:“小袁夫人的貼身婢女說,去年她娘家父親過身,她給了百兩白銀為操辦喪儀,為此還當了族中長輩賜予的頭面一副,可見她手頭并不寬裕!而且尸勘中明明白白寫到,她咽氣時渾身上下最值錢的飾品不過是個絞金絲的手釧,這也是個佐證,說明于錢財上,她并未藏私。”
“那糧鋪莫非只是掛她之名,她本人卻并未知曉?”永琰順著白月明思路,總算摸清了她想表達什么。
“過定需簽字畫押,到官府備案,除了袁海生,沒人能操辦此事!”白月明嘴角噙笑。
“你是說,澤洋偷偷置了間鋪子掛在夫人名下,卻又將盈利挪為他用,這是為何?”永琰雖猜到了答案,但是顯然更迷惑了。
白月明的耐心逐漸被他的天真打敗,皺著臉問道:“袁海生賭博嗎?狎妓嗎?走雞斗狗嗎?”
永琰連連搖頭:“不曾不曾,澤洋最重君子之禮,切不會行這些荒唐事!”而后突然想到,白月明似乎于博彩之術分外在行,又懊惱自己嘴巴跑到了腦子前頭。
好在白月明倒是并未在意他的言辭無狀,只順著自己思路問道:“他一個成年男人,無任何惡習,卻又每年挪了近三百兩銀子,能干嘛?”
永琰謹守君子之道,于此方面向來不愿大膽猜測,只能順著話茬問了聲:“能干嘛?”
“不是娘子便是小倌,肯定是外面偷偷養了一個唄!”白月明斬釘截鐵道。
永琰被小倌二字震得一愣,稍緩了片刻后,無奈道:“你一個云英待嫁的姑娘,怎會對這方面如此精通?”
白月明輕哼一聲:“世人皆只知死讀些四書五經,面對稍微超出認知之人事物,便唾棄其離經叛道,疏不想是自己見識太少,若是都如我般見多識廣,便知人間萬象說到底也不過是功名利祿愛恨情仇這八字爾……”
永琰本想規勸她兩句的,不料她卻一副光榮坦然的模樣,且字字珠璣,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能訕訕作罷。
片刻后,永琰緩緩道:“小倌絕無可能,若是有外室,那也是情理之中——不過,這與澤洋殺妻,又有何關聯?”
“殿下怎知無甚關聯?”白月明反問。
永琰語塞。
“小袁大人出身世家,又官運亨通,私自采納外室,于法于理皆是有礙,但他偏偏做了!且在殿前司的嚴刑拷打中還未透露出分毫——殿下,您覺得這不值得一查嗎?”白月明一邊說著一邊懷念起永現來,談及男盜女娼這些事兒,慶王果真比他兄弟差遠了,全無悟性啊!
“那,咱們先去查糧鋪?”永琰試探著問道。
白月明情不自禁的翻了個大白眼:“先去袁府,不尋個蛛絲馬跡,就算揪出個外室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