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姑娘近日拜訪了不少名門,其中不乏耕讀世家,想必一定是收獲頗豐吧?”王夫人迂回試探,遭王恒之瞪了一眼。
“沒什么收獲,說到底,大驪乃至前朝,終究還是根基太淺!”白月明面上一派風輕云淡,嘴里卻大逆不道。
王恒之拭了下額頭冷汗。
確實,天下文脈源自大夏,可那是八百年前的事兒啦,自從夏朝皇室花樣作死玩脫了龍椅后,原本統一的政權便一分為三。原夏朝退居東南,以齊嶺和滄江為界建立了后夏;本來飽受奴役的游牧族則趁機踏著鐵騎占領了北方平原,以部落主為王,建金胡;而地理位置優越的中原地區則是被原夏朝外戚李氏家族掌握,李氏初登大寶時也算得上是勵精圖治,不僅開明大度的保留原夏朝文字、度量,甚至還接納了許多原夏的飽學文士進入皇家書院點蒼閣傳業授道,只可惜李氏后世子孫越發不爭氣,最終被羅謙推翻,創立了大驪朝。
理是這么個理,但是不興隨便說啊!如今大驪蒸蒸日上、國泰民安,弘文帝正興致勃勃的將自己往千古名帝那邊靠呢,若是聽到這話,非得再把她關個十年八年。
“對了,倒也不是一無所獲!”白月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瞳中閃過一道亮光,“我聽說慶王府收藏了初版的《太史公注》,便想借來一閱,誰知慶王爺著實大方的很,連帶著送來一箱子書,里頭有卷道藏輯要,乍看起來稀疏平常,我便很是好奇,于是細細翻了一遍,這才發現經書雖平平無奇,可抄書之人大有來頭,竟是百年前被稱為字鬼仙人的茅老道!”
“字鬼仙人手書?”王恒之。
“慶王爺送你書?”王夫人。
兩人不約而同開口問道,關注點卻不在一條線上。
王恒之瞪了夫人一眼,示意她打開格局,王夫人回了一個白眼,表示老娘要聽八卦。
“慶王爺府中藏有珍卷也不稀奇,畢竟他的生母皊妃娘娘可是陳郡謝氏的長房獨女,家學淵遠!”王夫人搶先道。
王恒之正想接話,一直在旁品味失戀痛苦的吳子敬橫插了一嘴:“曾有謠傳,白姑娘的恩師穆先生也是謝氏族人,只不過因是旁枝,在族里不受重視,便更名改姓投身了點蒼閣!現在看來傳言多半是真的,慶王爺贈書給姑娘,怕是也因著這層人情吧?”
白月明的思緒驟然被拉回那個火光沖天、濃煙彌漫的夜晚,老頭兒悲悵道“我早知會有今日之禍,便脫離家族、離群索居……”她不由自主的緊閉雙眼,努力回想著他身邊的一切,當日太過慌亂倉促,總覺得忽略了什么特別重要的東西。
見他突兀提起穆先生,引得白月明失神,王恒之板起臉斥道:“都是以訛傳訛之事,也值得你賣弄!對了,這晴天白日的,你又不輪休沐,回府作甚?”
王夫人顯然也有此疑問,立馬扭頭直瞪幼弟。
“哦,差點兒忘了!”吳子敬一拍額頭,“我是想回來取些應用之品的,陛下要為慶王納錢太傅的長孫女為繼妃,昨日圣旨已下,說是欽天監卜了最合配的吉日便是冬至那天,我們儀制司要張羅的事情太多,我又是初次接手皇子大婚的布置,所以這兩月便索性不回府里了。”
王恒之點了點頭,總算不是純粹湊熱鬧來的,便對著夫人道:“那你去幫希文收拾一下吧,我領小師妹去書房。”
王夫人巴不得趕緊離開,吳子敬倒是還依依不舍,可是自家長姐已然丟人丟到麻木,完全放棄人設了,二話沒說便扯著他耳朵徑直退下。
白月明雖與王恒之相識甚早,但她本是不喜攀扯的性子,向來是有事說事、無事告辭,今日因著王夫人與吳子敬平白多了忒多廢話,心里早已有些煩躁。
見王恒之又是一副情深似海、愧疚如山的眼神直勾勾盯著自己,實在懶得敷衍了,便直言:“勞煩王大人將昔日從旅夏商隊手中重金求得的《語論》取來與我一閱便可,不用再去書房了,我看完就走!”
王恒之知她直來直往的脾氣,也便依她所言,親自將書卷去了過來。
白月明小心翼翼的接過,先從摩梭的一下卷封,又將書卷打開貼近鼻子嗅了嗅,放才靜氣凝神的開始閱讀。
她天生慧眼如炬,讀書向來閱之能頌,王恒之見她稍稍俯首,神色自若,青蔥一般的手指飛快翻動著書頁,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已看完,接著閉目沉思。
王恒之心里贊嘆不已又忍不住自卑,似這種異能,天下哪個讀書人不想擁有?
不過三五息后,白月明睜開眼睛,有些遺憾的說:“此卷確是夏朝流出的,比昔日藏書樓內的手抄卷多了句王老夫子的注語‘羅列詳實,不自謙’,想來咱們的藏本是為了回避當朝太祖名諱,所以謄抄時故意漏掉的!可是這本卻也不是原版,墨漬里混有魚鰾膠,這是夏朝后期民間書局為了保持字跡清晰才想到的法子,當初老夫子著《語論》時,夏朝尚且無力鑄造可以出海的大船,深海魚鰾舉世罕見,身處內陸的落魄文人哪里能用得起……”
王恒之面色一變:“是仿本?”但又對白月明的鑒別能力不敢置喙,只搓著胡須心痛道,“我可是花了三年時間,耗費不下百金,唉!”
白月明將書放下,起身打算離開,又覺得于情于理似乎得安慰一下這位還算熱心的狀元師兄,便又回頭對他硬生生的笑了一個。
王恒之只覺得小師妹屬實又善良又體貼,突然靈光乍現,問道:“你拜訪了長平侯府沒有?”
白月明如實回答:“下拜帖了,但是沒有登門。我想尋書,又怕藏書之人對我這身份有負擔,便索性給全城的高門大戶都發了拜帖,把水攪渾,他們只會當我肆意張狂,樂得瞧個熱鬧,便容易行事了!”
她答的坦蕩蕩,王恒之卻心疼的直抽抽,只覺得小師妹真真是受足了委屈,竟要算計到這種程度。
“我現在便手書個拜帖與你,你再去趟長平侯府!”王恒之滿臉得色,像是剛寫完大字亟待被師長表揚的孩童,“近日里后夏派了使者前來面圣,有意求娶我朝貴女,圣上膝下的公主皆以婚配,便將長平侯府的柔貞縣主許了出去,后夏一心結親誠意十足,剛得了旨意便去給長平侯府送去了厚厚的見面禮,據說其中便有后夏皇室珍藏數代的典籍,畢竟他們現在國庫空虛,能拿出手的東西也盡是些往日余暉了。”
“此話當真?”白月明面上的無精打采一掃而光,終于露出踏入王家后第一個會心的笑容。
當真值得了,王恒之心下寬慰,將自己好好表揚了一番。
長平侯府在大驪朝是獨樹一幟的存在,祖上曾十分輝煌,第一代老侯爺及侯夫人都是羅氏家仆出身,一路伴隨太祖爺打下江山,大驪建國論功行賞時,原本是要封為異姓王的,圣旨還沒下,告狀的苦主卻烏央央撲了上來。羅謙這才發現,自己麾下這對屢建奇功的伉儷竟是對雁過拔毛的賊公婆,簡直是掉進錢眼里了,若是平常的撈油水還則罷了,可他們兩口子居然敢明碼標價讓被定了罪的前朝犯官自贖!這可是觸了大忌,不僅即將到手的王爵降格成了侯位,而且只食封戶不授實職,兩口子在同樣有從龍之功的伙伴們面前真的是里子面子都丟盡了,可心里也明白這已是太祖爺念了舊情從寬處理的結果了。從此以后,長平侯府代代夾著尾巴做人,直到殫精竭慮養出了個玉樹臨風、滿腹經綸的小世子,本想去弘文帝面前顯擺顯擺討個官銜,卻不料被皇帝一眼相中,賜給長公主當二婚駙馬了。真是啞巴吃黃連,賠了兒子又折兵!
直到幾天前,長平侯府中最苦惱的大事還是長公主久婚不育,家中香火無以為繼,侯夫人每日里長吁短嘆,逢人就倒苦水,直言長平侯府已墜入谷底。不料前日陛下突然下了圣旨,將侯府掌上明珠柔貞縣主許給了后夏和親,侯夫人這才驚覺先前還是自己眼界太淺了,頓時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昏倒在宣旨太監腳下。
自從弘文帝賞賜了公主府,怡安長公主除了年節祭拜時不得不在侯府露個臉外,尋常日子再沒登門過。前日是想來的,可是皇后娘娘特派了親信傳口諭,和親乃兩國邦交的大事,不許她到婆家落井下石、看小姑子笑話,于是只能按捺住了心中雀躍。可如今聽聞白月明竟堂而皇之的登府拜訪,肖駙馬還主動出面接待,那可是決計忍不了了!
怡安長公主頭戴金冠身著制服,領著一群嬤嬤侍女浩浩蕩蕩的將侯府里正廳、花廳、偏廳轉悠了個遍,卻仍未尋到那對奸夫***,不禁心下生疑,對著肖駙馬的貼身小廝高聲責問道:“他們如此詭譎行事,欲意何為?你再不說實話,我現在便命人割了你舌頭,從今往后就別再說話了!”
小廝嚇得面如土色,跪地求饒,卻仍是死活不肯交待肖駙馬行蹤。
秦嬤嬤環視四周,眼光一閃,對著怡安長公主耳語道:“殿下,老奴瞅著今日的侯府,的確古怪的很吶!”
怡安正怒火中燒,沒心思跟她掰扯,只轉頭喝道:“有話便說,擱在這兒裝腔作勢的演給誰看呢?!”
秦嬤嬤深知她脾氣,毫不慌亂,只緩緩反問:“咱們鬧出這么大動靜,就算侯爺沒在府中,可為何夫人與縣主也不見出來?”
怡安聞之一怔,是啊,婆母尖酸、姑子嬌蠻,若是平常時日,肯定早迎出來唇槍舌戰了,為何現下竟閉門不出,寧可當縮頭王八?
思及此,怡安冷笑一聲,道:“言之有理,咱們竟忘了去跟婆母請安,真是失禮了!”說罷余光瞄了小廝一眼,他仍恭順跪地,紋絲不動。
怡安牙一咬,接著說:“對了,柔貞即將遠嫁,說起來我這個做嫂嫂的也合該過去找她說幾句體己話……”此話未落,小廝驚恐抬頭,怡安重重哼了一聲,“走,去紫淑院!”
一幫人殺氣騰騰的朝著柔貞縣主居住的小院走去,小廝連滾帶爬的跟在后頭想要阻攔,卻被秦嬤嬤支人架到了一旁,并封住嘴巴。
此刻的白月明被肖家四人團團圍住,面上卻不見一絲慌亂,慢條斯理道:“這事兒啊,也就是聽起來嚇人,你們不妨考慮一二!不過還是得盡量快些,我不急,但陛下好似已經在張羅送親使團了呢……”
柔貞縣主第一個變了臉色,對著侯夫人急聲道:“母親,她這法子也未必不可行啊,您當真試也不試就要將女兒丟棄了嗎?”
侯夫人遲疑著想開口,卻被侯爺打斷:“白姑娘提議屬實匪夷所思,我肖氏滿門皆對陛下忠心赤膽,我兒更是當朝長公主駙馬,豈能陽奉陰違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老夫不知姑娘究竟有何圖謀,也沒興趣知道,請姑娘自重,速速離開我長平侯府!”
相比于侯爺聲嘶力竭的下逐客令,肖駙馬倒是和氣許多,稍稍拱手道:“雖早聞姑娘大名,但我家與您乃至您師門,均素無交情,想來這等大事,姑娘也不會只因一時戲謔便隨口提出,敢問姑娘究竟所圖為何?”
白月明竭盡全力讓自己顯得更為可信,清了清嗓子,誠懇說道:“我屬實想替縣主嫁去后夏,當真沒有旁的壞心!你們不想去,而我很想去,先讓縣主出府躲避個一年半載,由我跟著使團嫁去后夏,多好啊!咱們不是各得其利嗎?”
侯夫人好容易插進了話:“非是我們不信,只是無緣無故的,你為何要這般幫我們?”
白月明耐心道:“因為我想去啊,很想很想!”
柔貞縣主:“你為何想去?”
白月明反問:“你為何不想?”
柔貞自覺不想去的理由能數出八百條,可面對她猛一質問,卻嘟囔著不曉得該先說哪條。
白月明很自然的接過話頭:“縣主父母雙全、身份尊貴,自幼生活在京都,所思所想所掛念之人事物皆在這里,便拋開和親不談,您也是不舍遠嫁的,這是人之常情!可我正與您相反啊,我孑然一身,在大驪朝還背有罪名,若是能趁此機會逃脫,豈不是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