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長安城西南角的永和坊,雖有坊名,其實已經是長安比較偏僻的地區,屋舍破舊,居民稀少,還有不少荒地。白三秀遠遠往院子里望了一眼,一個中年婦女正在分揀藥材。那女人雖然年歲不大,但兩鬢已是斑白,自那臉上的溝壑,完全可以想見幾年間她內心承受的痛苦。
輕嘆了一口氣,白三秀斂起情緒,叩了叩敞開的門扉。
“請問是于嬸兒嗎?”
女人聞聲抬起頭,“你是?”
“我是回春堂的宋大夫介紹來的,聽說您這藥材干凈又不貴,想買點常用的回去做藥膳。”
“請進,快請進。”
選好了黨參、當歸、五味子之類的藥材后,白三秀坐下和于嬸拉起了家常。從今年收成聊到了藥材漲價,從一塊聲討奸商扯到了鄰里家常。
“你買這么多藥材,用量可不小啊,是在哪家府上做事嗎?”于嬸問。
“我在北里做廚娘。”
“北里?”于嬸愣了一下。
“嗯,北里華月樓。其實這次來找您,除了買藥材,還想問點事。”
于嬸的眼神變得警惕起來,“你是官府的人?”聲音也一下子尖銳了。
“不不,我真的是廚娘。您要是不想說也沒關系,這到飯點了,要不先吃點兒吧?我帶了些自己做的點心給您。”
白三秀自籃中取出兩個油紙包遞過去,女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下來。打開紙包一看,是玉梁糕和焦塠,都是上元前后流行的小吃。
于嬸看著糕點好一會兒,才沉默地吃了起來,很快便眼淚長流。白三秀也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陪她一塊兒吃。吃完之后,于嬸擦了擦眼睛,主動發問,仍有些哽咽:“你想問什么?”
“北里剛發生的慘案,您應該也聽說了。去世的姑娘對我有恩,我自外鄉來長安,是她收留了我,所以我想找出兇手,為她報仇。”
“你想知道什么?當年長安縣也來問過很多次,我知道的都說了。”
“我想請教……劉姑娘當年是否和哪位達官顯貴有過往來?”
于嬸渾身一震。
劉甜兒正是當年連環殺人案中第四名受害者。她家做點藥材生意,一直穩定給城中幾家藥鋪、醫堂送貨。她離奇被殺后不久,其父也悲痛成疾去世了,只剩下母親于氏一人艱辛謀生。
“你今年多大了?”
“呃,我……”
“如果甜兒沒出事,她應該比你年長些……”于嬸緩聲道,“你既然在北里做事,想必不會像她那么傻,相信權貴的甜言蜜語,說要娶她進門的謊言。那男人大她那么多,就是故意欺她年幼不懂事!哄得她,哄得她……”
“您說的,可是梁王?”
于嬸一怔,隨即眼中盈滿怨憤的怒火。“你怎么知道?就是他,梁王李鋼!”
“這件事,您當年沒有告訴縣衙的人吧。”
“事關我女兒的名聲,我怎么能輕易對外人言?何況當時她已經被孩他爹帶回家來,和梁王斷干凈了。你為何會知道他,是有什么線索嗎?”
“沒有沒有,您別激動。”怕于氏沖動,白三秀連忙道,“現在只是排查,您說年紀比較大,我就想到了梁王。您放心,劉姑娘的事我不會對縣衙的人說的,不過現在有位大理寺的大人在幫忙調查,希望您能同意我告訴他這件事。”
于嬸想了想,最終輕輕點頭。
昏日西垂,白三秀心不在焉地牽著小毛驢,穿過大半個長安城,回到北里。她先回華月樓放下藥材,正要再出門,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去找十娘。
要說打聽達官顯貴的身世經歷,秘辛癖好,北里的鴇娘絕對是優秀人選。在平康坊這種風月場、銷金窟摸爬滾打數十年,最后能夠立足,獨立經營一棟小樓,都是人精中的人精,長安城那些貴人們的事,就沒有十娘不知道的。
“有事?”
看白三秀進得門來,十娘掛著臉,冷冷招呼一聲。趙秋霽出了事,本就折損一員大將,華月樓又被萬年縣勒令閉門數日,這其間的損失,不用撥算盤她都知道。因此近幾日,她的臉色都很不好看。
“我想問……”
“哎喲,你怎么又想問。不是剛問過秋霽的身世?為了你家李司直,整天纏著老娘問問問,他本人都沒你積極。”
白三秀剛張嘴起個頭,就被十娘嗆了一頓,她也不惱,索性就順著十娘的話道:“所以這回我想問問司直本人。”
“怎么,看上人家了?”
白三秀也不反駁,笑笑不說話。
“你嘛,想想就算了。雖然他是個孤兒,如今好歹也算慕容家的人,別以為慕容家那個小公子給你幾個笑臉,你就真是人家朋友了。”
語氣雖然沖,但話是實在話。白三秀點點頭,“我就是好奇。”
“其實也沒啥說的。就是他當年流落街頭的時候,被慕容恪的爺爺遇見,覺得怪可憐的,就帶回了府。后來發現他人挺聰明,還讀過書,就當那小公子的陪讀,再后來就索性收為義子了。”
“他不是長安人?怎么會在街上流浪呢?”
“應該不是吧!當時問他,他說是長安的,可是根本找不到家里人,慕容家只當他病糊涂了。現在過了這么多年,也就沒人再問,只道是大理寺的才雋,又有慕容家的關系,仕途還是挺順暢的。雖然因為出身,世家的千金看不上他,但對于一般官員的閨女來說,可就是如意郎君了。你獻殷勤可以,心里最好有數,別當真了。”
“嗯,我記下了,謝謝十娘。”
自十娘處出來,天色已晚,白三秀便準備晚膳去了。次日一大早,趕在卯時前把李琭堵在了府門口。
“三秀姑娘?你有什么事嗎?”李琭對她這么早就來報到有些意外,但態度還是很平淡,不溫不火。兩人好歹算是一起查過案,他的反應確實稍顯冷淡,但以二人的身份而言,李琭還是很客氣了。
“我問過十娘了,小姐的母親曾和梁王有過一段情,所以那個小金鎖,很有可能是梁王所贈。”
“原來如此。”
“我還去問了連環案中其他受害者的家眷,劉甜兒的母親告訴我,劉姑娘也曾與梁王有過往來。雖然另外兩家不愿多說,但從已知情況看,幾名受害者之間的關聯,會不會就是梁王的人際關系,甚至是梁王本人?司直你覺得呢?”
“或許。”
“噢,劉姑娘的事,還請司直保密。”
“好。”
“那司直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李琭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道:“三秀姑娘,謝謝你的線索。金鎖的售賣記錄,我已經請萬年縣去核查,現在趙姑娘的身世也明了了,縣衙那邊應該很快會有進展。你不必擔心。”
白三秀又不傻,當然聽得出他的言下之意,是查案有官府專門負責,用不著她操這閑心。
“可是……”
“司直大人!”
她正想再掙扎一下,忽然遠遠傳來一聲呼喊。很快那馬蹄聲就到了跟前,說什么來什么,這匆匆趕來的人,正是萬年縣尉徐朝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