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彼吐暷剜?/p>
她緩緩起身,目光落向遠處的霧氣。那是一團暗紅的霧,不同于紅團子天生能驅邪的能力,這霧沉沉地裹著血腥與哀怨,像是許多無聲的哭喊糾纏在一起。
她知道,那群紅霧又來了。
它們不是自然生成,而是那些死去女人的怨魂凝聚成的力量——她們曾在絕望中被逼迫、被折磨,死時血未冷,怨未散。她們曾試圖沖破水境,帶走自己的孩子。
“……畢竟,”陰華喃喃自語,“那時候……我能力還不夠?!?/p>
當初,她僅能護住大部分孩子,將他們安置進水鏡之中,可那些母親的靈魂——太重了,帶不進去。她一時心軟,放任了她們的成長……如今,她們回來了。
水鏡,本是一面能夠窺視過往的法器。它本不該存在于世間——世間無此器,只有人以血肉、以執念、以代價,才可塑成。
“一個可以觀看從前的鏡子……世界上本無此器,只有有心人愿以自身為祭,才造得出來啊……”亓之曾經這樣告訴過她。
世間的法器多受天道約束,唯有天地靈物方可通曉古今,不受懲罰。但水鏡例外。它的存在,是因為它承載的僅僅是她們的回憶,不涉天機,卻透著骨血般的執念。
水鏡,只能看從前。
看不見未來,看不見希望。
那是如同殷氏的鏡子,也是她們的牢。
當初,她終于選擇沉入那條河底,以自身為屏障,封印住整個村莊。她的魂與身,合成水鏡之境,只為守護那些孩子們,也守住她女兒漸冷的軀體。
云知曾告誡她,水鏡之法不可久用。可她仍以此打造出一個“樂園”——一個沒有哭泣、沒有殺戮的世界,至少在這鏡中,她們不會再受傷。
“至少……在這里,不要哭?!?/p>
然而,青訓當初并未真正放過這個村子。那些曾飲下“櫻花之血”、沾染因果的男女,無一幸免。詛咒如附骨之疽,在他們血脈中蜿蜒滋長,痛苦成了日常,死卻遙遙無期。
殷桃歸來之后,明知泥潭遍布,仍執意插手。她以自身修為為引,試圖鎮壓因果漩渦,最終卻元氣大損,只得陷入沉眠,以時間換喘息。她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所做之事,仿佛是對命運的一場無聲抗爭。
可這一切的源頭,從頭到尾,皆是村民的私欲與冷漠。
她恨他們,恨他們用貪婪踐踏生命,卻又無法讓他們就此輕易死去。
她不知道青訓是否背后還有人操控,也不知道他們若死,是否會影響櫻花……那具尚未腐朽的遺體,至今還在等待歸位。
于是,陰華決定以自身靈魂為祭,鑄成“水鏡”,將整個村莊封鎖其中。她早已設好了陣法,開了血池,只差一枚燃燒的靈魂——一個心甘情愿投入其中的人。
就在這時,她遇見了那位瘋癲的馬五娘。
那女人披頭散發,神智不清,卻在望見陣圖與血池的一刻,竟露出一絲罕見的清明。
“是不是只要跳下去,便可以護著我的孩子?”馬五娘低聲問道。
陰華怔住,還未來得及答,馬五娘卻又自顧自地笑了笑,喃喃道:
“我以為被后娘賣去嫁人,至少能擁有一個家和自己的團團……可我終究不是個好娘親?!?/p>
話音未落,她便縱身一躍,跳入血池中,毫無遲疑。
“瘋子?!标幦A怔怔看著那一池猩紅,將她的一魂抽出,化作器魂,融入法陣。
那一刻,水鏡成形。
無形的鏡面悄然落下,將整個村莊隔絕于塵世之外。它既是鏡,也是籠;既是守護,也是審判。
那些渴望長生不老之人,從此被困在時間的漩渦中,周而復始地老去、重生、再死去。生不能解脫,死不得超脫。
他們的痛苦,成了陰華復仇路上的血沙,鋪就了一條漫長的黃泉道。
她并未解除詛咒,只是——為它加了一個期限。
直到水鏡被真正打破的那一刻,一切才會終止。
她的選擇,從不是單純的守護。
那是——一種變相的懲罰,一種延遲的報復,一種不肯徹底放下的執念。
更是一種小心翼翼的等待。
仿佛冥冥之中,她在等著某一個人——
能真正結束這一切的“救贖者”,或者……帶著她一起,走向終結。
“這件法器已破,我們已入了這因果局?!?/p>
亓之語氣沉靜,眼底卻有不容忽視的疑問與探尋,“我能看出,這里的陣法有佛門遺意。可是……這真的是云知僧人所為?”
他的目光落在陰華身上,只求一個答案。
陰華倏地冷笑一聲,笑容如刃,鋒利得令人心驚。
“呵,你們倒是看得仔細。”她的半張臉清冷如霜,似是千年冰湖不曾起波;而另一半,卻猙獰隱現,仿佛地獄深淵里升騰出的怒火。
“既然你們窺了水鏡,又認得云知,那你想問什么?是那串念珠,還是……他這個人?”
她指尖輕點水鏡表面,鏡面泛起層層漣漪,隱約可見一縷紅霧于其中回旋游動,恍若一個瀕死掙扎的魂影。
亓之略頓,還是開口問道:“你是不是用那串念珠困住了云知僧人?”
他聲音中無責備之意,卻帶著一絲探究和緊迫:“我們并未看到水鏡中后來的畫面,只想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若有誤會,或許還有解開的可能?!?/p>
陰華聞言,嘴角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遙遠的回憶。
“誤會?”她低聲呢喃,唇角輕揚,“你們以為,我還會對他做什么?”
她緩緩伸出手,指尖輕撫過水鏡邊緣,那一瞬,鏡面震顫,像是有無數怨魂在其中低語。
“那串念珠,不過是借來一用罷了?!标幦A輕描淡寫地道,“云知僧人將念珠交給我時,可不是被逼的。他自愿。”
她的目光忽地投向遠方的霧靄,那是村落邊那條沉默無聲的河。
“那日,我剛從沉睡中醒來,魂魄散亂,修為大損,險些回不了身。他站在河邊,看著這滿村死氣騰騰、血氣未散的山野,臉上居然沒有一絲驚訝。”
“他說——‘佛門有禁書,載有困籠之鏡。以靈魂鑄鏡,以血怨為索,以輪回之相困惡人于局中,使其老去、新生、死去,周而復始,妄圖長生者,便永無解脫之日。’”
她頓了一下,眼神復雜:“呵。那可是佛門禁書,你信嗎?”
她話音未落,亓之心中驟然一震。佛門禁書,不可言、不可傳,而云知竟然敢用、敢提?
“他自顧自地念著這些,說那鏡可由一魂自愿入陣鑄成,只要一枚愿賭之靈、一枚舍身之念,就能成局。”陰華語氣幽幽,如夢似幻。
“他沒問我愿不愿意,只說——‘賭一把,等有緣人來破解這村子的局吧。難道你不想報仇?’”
陰華才不告訴這兩小孩云知轉身的時候說的是:‘賭一...水鏡破,念珠會帶你來尋我....'
“說完,他把那串念珠拋給我,轉身走了。”
陰華收回手,水鏡的漣漪緩緩平息,紅霧隨之潛入暗層,不再翻涌。
“他說,水鏡若破,你們便是有緣人?!彼恍Γ壑袇s藏著一抹譏誚,“看來你們……就是那所謂的‘有緣人’?”
空氣一時間變得沉重無比。亓之眼中的震動愈加清晰,而紅線也悄然垂下眼簾,仿佛剛剛窺見了某個世界最不該被揭開的角落。
陰華輕聲補了一句,仿佛在自語,也像在給這荒誕的因果下一個注解:“所以佛可渡苦難人?”
她低聲一笑,“佛不渡無緣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