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紅霧是……”紅線終究還是開了口,聲音里帶著一種下意識的顫動,目光緊緊落在水鏡中那些輕盈浮動的紅團子身上。
陰華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微微偏頭,似笑非笑地望著鏡面,眼神深處藏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復雜情緒。
“這……”她終于開口,聲音卻輕得幾乎被風吹散,“是我在水鏡中滋養的一縷生息,借陰氣維持,不讓她們徹底散去。”
她的語氣低緩中帶著一絲憐惜,像是怕驚擾鏡中那群小小的靈魂:“她們沒有名字,連形體都不完整……卻是我唯一能守住的孩子。”
說到“孩子”二字時,她聲音微顫,仿佛回憶的漩渦正一點點將她拉入更深的痛苦中。
“你們不必擔心,”她緩緩道,“我未曾害人。只是……有些事,不得不做。”
水鏡中的世界,是一片濃淡交織的紅色。那不是火焰的炙熱,也不是血液的腥氣,而是一種近乎柔軟的、輕盈的暖意——仿佛母體子宮的最后一縷溫度。
紅團子們在這片朦朧中游蕩,像一團團半透明的霧氣,時而散作輕煙,時而聚成若有似無的輪廓。她們輕笑著、翻滾著、追逐著,就像在嬉戲玩耍的孩童,毫不知世間疾苦。
她們不知道,自己早已不在人世;也不記得曾被拋棄、勒死、淹沒于水底。
對她們來說,這里就是“家”——一個沒有痛、沒有哭的地方。
紅霧,便是她們的笑聲,是她們嬉鬧的影子,是她們不知名的情緒殘余所化的形體。
而另一邊,遠處那翻涌如潮的深紅色霧氣,則完全不同。
它更濃重、更沉郁,顏色幾近血黑。那不是孩童的幻影,而是……母親的詛咒。
那些無法跨入水鏡的“母親”們——
她們記得。
她們記得親手送走孩子的那一瞬間的崩潰;
記得那無法違抗的拋棄命令;
記得違抗后親眼看到從高處摔下的孩子;
記得婆婆剖腹、勒頸、棄井的每一個動作與瞬間;
記得自己跪在地上,伸手向神佛哀求,卻換來沉默與風雪。
她們恨。
恨自己、恨男人、恨命運。
更恨那些本該守護孩子的人……為何輕而易舉地放棄了她們?
那些親手摔死自己孩子的母親,才是惡鬼!
于是,那些魂魄無法進入水鏡,最終在怨恨與執念中凝聚成“紅霧”。
她們日夜游走在鏡外,如潮般逼近,如獸般咆哮,只為一件事:
“帶回我們的孩子。”
但水鏡之中,是無法容納怨靈的地方。
她們撞不破,也沖不進,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鏡外流淚、撕裂,慢慢變得瘋狂。
而陰華,便是那個站在孩子與母親之間的人。她既無力替天行道,又無法完全割斷情感。
她將水鏡筑成一面墻,讓那些孩子繼續嬉笑玩耍,像從未死過。
也讓那些母親……永遠被困在外面,活在永夜與思念之中。
“我并非守護者,也不是什么神佛。”陰華聲音低沉,低得幾乎聽不清,“我只是個……不愿意她們繼續哭的娘親。”
那一刻,紅線終于明白,這紅霧的溫柔與猙獰,不是兩個對立的意象。
它們,是同一種愛,只不過一邊成了夢,一邊化為詛咒。
紅線心知,那團深紅的血霧,是殺孽凝成的煞氣。若與紅團子靠得太近,那股惡意便會沿著氣脈侵蝕她們的孩子——那也是另一種死亡。
偶爾,她們會陷入一陣莫名的空虛,像心口被掏空了一角,又像在某個夢醒的瞬間失去了什么極為重要的東西。但那種感覺轉瞬即逝,很快便被紅霧中嬉戲的笑聲沖散了。
她們的世界很小,簡單得像一幅被封存的畫卷。畫中只有彼此、這片柔紅的水鏡,以及那串靜靜懸浮在空中的念珠。
那念珠散發著淡淡佛光,溫柔寧和,如同一位慈悲的老人,無聲地守在她們身邊。那光如春風拂面,撫過她們幼小的靈識,仿佛在輕聲安慰:“別怕,我在這里。”
她們不懂這光從何而來,不知那串珠子本是鎮壓怨靈的法器,只以為它是這片紅色天地的一部分——能陪她們玩耍,能讓她們安心入夢。她們甚至會在疲倦時,蜷縮在佛光旁,像依偎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
她們不知道,自己早已被遺棄在塵世之外;不知道這串念珠,是她們與瘋狂之間唯一的屏障。
可那些年長一些的紅團子卻不同。
她們開始從模糊中回憶出一些碎片:冰冷刺骨的河水、夜里呼嘯的風、還有一雙雙麻木冷淡的眼睛。那些片段如針扎般涌入腦海,刺得她們心生怨念。
她們恨,恨這個世界為何棄她們于地獄,恨那些本該保護她們的人親手將她們推入深淵。
怨氣如黑藤悄然在心底滋長,纏繞著她們,讓她們無法如其他幼小者般天真無慮地笑鬧。
念珠的佛光鎮住了這份怒意,使她們未至于墮為徹底失控的厲鬼,卻也將她們困在水鏡的更深處,只能靜靜凝視著上方無憂無慮的同伴,像一場永遠無法觸及的夢。
她們心中掙扎,既渴望解脫,渴望將仇恨傾瀉而出,又隱隱知道——若怨念脫韁,一切都將萬劫不復。
而紅霧之中,那些尚未意識到痛苦的孩童依舊在追逐打鬧。她們的笑聲單純、稚嫩,飄蕩在水鏡的上空,卻令人莫名心酸。
因為她們永遠不會知道——這個世界曾經怎樣殘忍地拋棄了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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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陰華都看在眼中。
她本可選擇徹底將她們煉成復仇的工具,但最終,她留下了這方紅色樂園,只用陰氣滋養她們的殘魂,用念珠與陣法將最深的恨意封鎖在水鏡之底。
她從未說過自己慈悲,也不覺得自己善良。但在那些殺孽之后,她仍選擇了留下這一方不哭的凈土。
哪怕只是片刻寧靜。
哪怕這些孩子永遠不會知道,她們的世界,是一個滿手血腥的母親,替她們爭來的一點點溫柔。
若陰華不曾出手,那些紅團子——那些無辜夭折的女嬰靈魂,便會如同夜風中的殘燭,悄無聲息地熄滅在這世間。沒有人知曉她們來過,也不會有人記得她們曾存在過。
她們的靈魂極為脆弱,輕盈得仿佛一口氣便能吹散。既無歸宿,也無依靠,無法投胎、無法歸土,只能在天地間孤苦游蕩,最終在長夜的虛無中燃盡——連最后一縷意識都被黑暗吞沒。
那種徹底的消散,不是死亡,而是“被抹除”。
死亡尚有歸路,而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永寂”。
陰華親眼見過那些無依孤魂的下場。她曾躲在夜里,看著一道道微弱的靈光在風中飄搖,最終如煙散盡。沒有輪回,沒有祈愿,沒有回應。
那一刻,她便明白,不能讓紅團子們走上同樣的結局。
馬五娘以自身為器,強行塑出這方水鏡;以念珠的佛光鎮壓她們心中日益滋長的怨意,又以陰氣養她們的魂魄,不使其破碎。她耗盡修為與執念,只求給這些孩子一方不會哭泣的世界——哪怕這世界再狹小、再虛幻。
雖然她們無法離開水鏡,無法觸碰陽光、無法重新投生人世,但至少,她們還“存在”。
她們還可以笑,還可以追逐,還可以彼此相依,不至于徹底化為虛無。
紅團子們并不知道這些。她們不記得陰華,不記得死亡,更不記得自己是被誰遺棄、被誰埋葬的。
但她們記得這片水鏡中,有柔和的光,有溫暖的霧氣,有不會責罵她們、不會丟下她們的同伴。
她們會在紅霧中追逐打鬧,在念珠的佛光下安然入睡,有時還會咯咯地笑著比誰先摸到那團光暈。
她們偶爾也會感到一種說不清的落寞。像心里有一塊空空的地方,又像是夢里失落了一樣重要的東西。
但那感覺很快就會被別的快樂填滿,被一個同伴的拉扯、一個轉身的笑聲驅散。
她們不知道,是誰在她們燃盡前一刻,替她們抵擋了風。
是誰在黑暗降臨之時,替她們守住了最后的一絲光。
她們不知道,她們能“活著”,是因為有一人,替她們扛下了痛、恨、怒與宿命。
她們什么都不知道——
也正因如此,她們才能笑得這么無憂無慮。
而陰華望著她們——望著她們在水鏡中奔跑嬉笑,天真無邪地向著那串佛光奔去——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這些年,她的執念,也許并非全是為了仇。
也許,真的是為了這一聲聲,不帶哭意的笑。
而陰華,也從未想過要讓紅團子們知道真相。
她從不向她們訴說過往的痛苦,從未在她們面前展露哪怕一絲仇恨。她知道,她們的世界本該純凈,本不應背負人間的惡與悲。
于是她只是默默守護,任日夜交替,光影輪回,也從未離開。
這守護,是她無聲的贖罪——是對曾放縱自己復仇的悔,是對那群孩子未能出生便死于世間的哀。
她明白自己無法帶她們重返人間,也無法讓她們獲得真正的重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水鏡的世界里,為她們留一方沒有哭聲的凈土。
這一守,便是數十載。
也是殷桃的思念,是她對那些未竟母愛的延續,是她此生最后的一點溫柔。
此刻,水鏡破碎的余韻猶在,紅霧翻涌不休。
殷桃立于水鏡之上,半張臉依舊美麗如昔,另一半卻布滿扭曲與黯黑。她仿佛在忍受著極大的撕裂痛苦,卻仍極力維持平靜。
“你們打破水鏡……我便要開始消亡了。”
她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從深淵深處傳來,一字一句,壓著憤怒、壓著不甘。
“看見你們,我是憤怒的。”
她望向紅線與亓之,黑色的眼瞳里翻涌著被背叛與失控扭曲的情緒。可話未說完,她忽地一頓,目光緩緩轉向那群正歡笑著的紅團子。
那些孩子在殘碎的水鏡中追逐、嬉戲,不知危險已至,更不知她的存在與消亡息息相關。
殷桃看著她們,怒火竟慢慢熄滅,眼底浮現出一抹說不出口的溫柔與悲涼。
“我本可以與她們……”
她喃喃道,聲音仿佛撕開了時間的縫隙,把那些年積壓在她心底的渴望輕輕揭開。
她本可以是她們的母親,亦或是守護她們的姐姐、長輩、魂靈。她本可以在這片紅霧世界中,與她們一同笑、一同哭、一同等待未知的救贖。
可她不是。
她是執念,是詛咒,是那片紅霧背后冰冷而沉重的代價。
一滴淚,從她那漆黑的眼中緩緩滑落,幾乎與黑氣融為一體,卻又仿佛帶著世間最澄澈的痛。那淚,像是從靈魂深處逼出來的,沉重得幾乎將她壓垮。
“我們的相見,早已跨過了數十載。”
她望著水鏡殘碎的倒影,聲音如同將盡的燈火,微弱而哀傷,“得以以這樣的方式遇見……結下因果……或許,你們,就是云知所說的破局之人。”
風聲在她耳邊盤旋,天地似乎也陷入一場即將消散的靜默中。她的身影開始透明,紅霧中的黑色怨氣如潮水般從她體內緩緩抽離。
“不過……我怕是見不到了。”
她低聲道,像是把命運的結局輕輕落下。
這時,亓之與紅線不約而同地抬手結印,靈力如泉涌般灌注而出,朝殷桃席卷而去。他們的氣息明亮澄凈,似乎想將她從即將崩塌的邊緣拉回。
殷桃怔了一瞬,神色復雜。她沒有拒絕,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任那股溫熱的力量緩緩流入她早已疲憊不堪的魂體。
她緩緩閉上雙眼,仿佛終于卸下了肩頭千年的執念。
不是為了自己——
而是為了那些,還在笑著、玩著、依偎著光芒的孩子們。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留下來。
但她知道,此刻,她沒有恨。
只有一種,悄無聲息的解脫。
紅團子們逐漸察覺到“母親”的異變。
她們雖未開靈智,卻本能地感知到了那一絲即將離散的溫柔氣息——如臨終的光,在黑暗中漸漸熄滅。她們躁動不安,在霧氣中縮作一團,小小的身形因未知而顫抖。
而那被牽制的一縷縷深紅的霧,像是聽懂了那聲“母親”的低語,猛然炸裂。
憤怒如潮撲來,翻滾著殺孽與執念,朝這片虛空撞去。它不再只是紅霧,而是痛與恨交織后的反噬,撕裂四野、吞噬氣息,仿佛要將天道本身也一并咬碎。
這不是對眾生的仇恨,而是對命運的絕望。
紅線知道,深紅色的霧意味著殺孽,那是對天道的挑釁,是無數次在生死之間掙扎出來的痕跡。若她們靠得太近,若這些無知的新生靈靠近那團紅霧,便會被她體內未曾平息的惡氣吞噬——那將是另一種死亡,比泯滅更痛。
她低低喚了一聲:“別過來。”
可那些紅團子仍在朝她涌來,不明所以,只是本能地、拼命地,靠近她。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它們,感知到了“母親”的崩散。
她無法再庇護它們了,而她的存在,也即將走向盡頭。
紅霧轟然炸裂,在一聲近乎詭異的“咯咯咯”的笑聲中撲面而來,似乎從她的靈魂深處發出了回響。
她們最后低聲呢喃:
“只有變成非人非鬼的東西,才不會受天道制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