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蘇清綰輕聲呼喚躺在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沒有半點反應，像是睡沉了。

蘇清綰抿了抿唇，拿起他放在錦被外的右手輕輕揉按。

揉了有半刻罷。

恍惚間聽到門口掛的厚簾子撞在門棱上的敦響，也不知是誰進來了。

蘇清綰抻了脖子往外屋探，正撞上春生暖盈盈的笑。

“四小姐，齊姑姑來了。”

蘇清綰這才松了一口氣，忙起身迎了上去。

外屋站著一位面相和善的婦人，估摸三十多歲的年紀，手上握著個紅布包著的物什。

“齊姑姑，勞煩您跑這一趟了。”

蘇清綰眼里多了幾分親近之意，過去拉著那婦人的手坐下。

齊姑姑傾身抱了抱蘇清綰瘦小的身子。

“我的好小姐，可別這么說，三太太這會正忙著大少爺的事走不開，托我過來看看。”

說著伸手摸摸蘇清綰的臉，心疼的直嚷。

“這才幾日不見，怎么就瘦成這模樣了！”

蘇清綰但笑不語，倒是春生仿佛尋到了個好時機，埋怨起來。

“齊姑姑，你說說四小姐，她近些日子總不好好吃飯。”

齊姑姑果然板起臉來。

“清綰小姐，你不吃飯怎么成！”

蘇清綰無奈的笑。

“哪有春生說的那樣夸張，遇到愛吃的我吃的可一點不比她少。”

齊姑姑于是笑開來。

“那以后就多做些你愛吃的來，我記得你打小就愛吃地安門外慶和堂的桂花皮炸和糯米糕子。”

“那也不能天天吃，膩得慌。”

蘇清綰輕拂衣袖上不知何時沾上的一點灰，不在意的答。

春生看著自家小姐委曲求全的模樣到底沒忍住。

“還不是二太太不許...”

“春生！”

蘇清綰出口阻止已是來不及，但看春生瞬間紅了眼，怯怯的瞧她。

蘇清綰總是不忍，便轉眼不去看她只朝對面的齊姑姑笑了笑。

“二姨娘待我們很好，您不必擔心。這點小事，也無須跟三姨娘說了。”

齊姑姑連嘆了好幾聲，似不禁被春生惹的紅了眼。

“我的好小姐，可憐你還這樣小...”

蘇清綰淺淺苦笑。

三姨娘這兩年已幫了她不少，總不能因這點小事再連累了她。

齊姑姑抹抹眼睛，把手里的紅布塞到蘇清綰手里殷殷囑咐。

“這是你三姨娘給你的，你就收著吧，我不能久待，我得回去了。”

蘇清綰攥緊手里沉甸甸的紅布，輕聲開口。

“春生，送送齊姑姑。”

齊姑姑面上一喜，知她這是收下了，連聲答應著往外走。

春生偷偷看了蘇清綰一眼，見她再無話，便抬腳緊緊跟了齊姑姑去。

待院子里沒了聲響，蘇清綰把緊攥的左手攤開，右手慢慢掀開紅布。

里面躺著不多不少五個大洋。

她拾起一個放在貼身的衣兜里，把剩下的連同紅布一起收好放進右墻角的紅木柜子第三個抽屜里，又落了鎖。

做完這一切春生仍未回來。

蘇清綰放輕腳步進了里屋。

床上的人還在睡著，只是似乎并不安穩，額頭上出了許多汗，眉頭緊鎖喃喃自語。

蘇清綰附下身子去著急的喚了一聲。

“爹。”

卻聽他清晰的叫了一聲“清兒。”

那聲音里包含的復雜意味，連她也理解不了。

“爹。”

蘇清綰一邊拿過枕旁的手絹子給他擦汗一邊接著喚他。

其實她想說，娘都已經走了，還惦記她作什么。

但她并沒有說，她總知道這些年爹對娘的感情。

“綰綰...”

一個微弱的聲音從她右手下方傳來。

蘇清綰一愣接著便是一喜，她收回拿著手帕的手，看到床上的人果真睜開了眼。

蘇清綰俯低身子，手撐著床笑著輕聲問。

“爹，你渴不渴？”

蘇景輝費力的搖搖混沌的腦袋，看眼前所有事物都像隔了一層紗，他心里明白自己時日不多了。

“綰綰，我有話跟你說。”

蘇清綰輕輕靠過去，耳朵擱在他嘴邊。

“爹，你說吧。”

“綰綰，你不要怨你娘。”

蘇清綰騰出一只手替他掖掖被角，輕聲答。

“爹，我知道。”

蘇景輝費力的眨眼想看清她，奈何眼前仍是模糊一片。

他掙扎良久終于放棄，轉過頭有些傷感的自嘲。

“你娘也是不得已，她離了我才好，她那樣的女子，本就值得過更好的日子...”

聲音卻是越來越不可聞，又睡過去了。

蘇清綰直起身子盯著蘇景輝看了好一會，等他睡沉才起身走了。

今日倒是難得有些陽光，蘇清綰抬腳尋著這日光由東院往外慢慢踱著。

一路上也未遇見春生，料想著她大概是找夏香秋月幾個嘮閑話去了。

等蘇清綰回到北院，已近日暮時分，她進屋子里把零散雜物歸置歸置，胸口總覺有些悶得慌。起身上前把窗子打開，卻一眼望見屋外那棵直立蕭條的銀杏樹，現如今就只剩光禿禿的樹干了，前幾日落的雪在枝頭掛著到今日還沒融。

這顆銀杏樹還是她三歲生辰時爹和娘種下的，只是那時的光景現在回想起來竟像是在夢里一般了。其實她還是更愛它春秋季節的模樣，枝葉茂盛，滿目橙黃。

只看著心情就能好起來。

“小姐，天這么冷，站久了會著涼的！”

春生大步走過來把窗子關了，又塞給她一個暖爐子暖手。

蘇清綰順著她，也不打算再看，轉身走到書桌前。

“春生，拿筆墨來，我想寫會字。”

春生取了筆墨過來，皺著眉看蘇清綰。

“四小姐，他們說主家就要舉家遷往上海了，那我們怎么辦？”

“舉家遷往上海？”

蘇清綰一愣，擱好了筆才問。

“春生，這消息你從哪里聽來的？”

春生生怕她不信。

“真的！剛才夏香告訴我的，說前幾天大少爺還鬧著要跟去上海，被三太太狠狠訓斥了一頓。”

蘇清綰已無心思再聽，只低下頭沉思，春生卻還在說。

“主家怎么可能帶他過去，大少爺也是，仗著和主家三少爺走得近，什么好處都想占，要論族譜，我們家都隔了主家三個旁支了，更何況老爺還是過繼...”

春生終于住了嘴，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蘇清綰卻好像并沒有聽見一般。

恰此時管家老吳恭敬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四小姐，主家的二少爺來了，說在大堂等您。”

蘇清綰一愣，抬頭看看窗外半暗的天色，這時辰二哥怎么來了。

不過臉上到底還是存了一絲笑意。

“二少爺來了！小姐，你快去！”

春生好像比她還高興。

蘇清綰帶著笑意疾步走向大堂，走到半路不知怎的突然想到春生數落大少爺那番話。

她抬手撫上因走得過快而熱烈跳動的胸口。

心卻無端的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