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以后,干城忽然收到一封嘉獎的旨意。核心內容是扶云縣主公忠體國,為朝廷捐銀八萬兩。鑒于扶云縣主一貫表現優異,特將逐云衛更名為扶云衛。
干城簡直都蒙了,是誰給陛下出的這么餿的主意?用一個命婦的封號命名軍隊,就不怕影響士氣嗎?待圣旨傳達完畢,鐘侯上前嘆息道:“看來大帥封侯的愿望又要落空。”
鐘侯從小到大都是干城的鐵哥們,所以對他的這點心思很清楚。干城在鐘侯面前也不做作,悵然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鐘侯笑了笑道:“事已至此,不如辭官回家安享富貴。”
干城擺手道:“潘璐戰敗,寶臨翁主已經溺死。朝廷決定用秋水這個假翁主繼續離間扶余軍心。以后平定扶余,由咱們控制的寶臨翁主占據一部分扶余故地,再加上熊津府,可以作為割據之資。”
鐘侯道:“大帥扶植安正泰,又派鄭德賢籠絡良德女王,是為了今后完全占據半島三千里之地做準備?”
干城點點頭道:“威清王對皇位虎視眈眈,陛下又一味縱容,我們不能不考慮退路。若是眼下辭官回家,手中一旦沒了兵,恐怕就是砧板上的魚肉,任由威清王宰割。”
鐘侯點點頭道:“干城,還是你考慮的周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啊!不過無論是扶余、新羅還是熊津還是太窮了。我們若是在此間割據,恐難長久啊!”
不說干城繼續密謀退路。卻說將逐云衛更名為扶云衛的消息傳到逐云衛各級官兵耳中,頓時一片歡呼雀躍。
扶云縣主兩敗儒儒,又在金鑾殿前與儒儒比試騎射,所以在各級官兵心目中是勝利女神一般的存在。將自己的軍隊命名為扶云縣主的封號,使他們感覺很吉利、很自信。
很快扶云衛的官兵開始流行佩戴扶云符祈求平安。還有的官佐照著不知哪個廟里的泥塑臨摹出侍女像,號稱是扶云縣主真容圖,并掛在營帳中。
干城巡營時,發現逐云衛種種亂像,不禁破口大罵:“你們把我的老婆的畫像掛在營帳中,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于是下令立即整頓,收繳所有扶云符和扶云縣主真容圖。
不過扶云衛各級官兵的熱情實在太高,日日軟磨硬泡蕭青梁,求著給他們來一份扶云縣主的真容圖用來單獨供奉。蕭青梁不似自己父親一般刻板。于是照著碧玉的模樣刻了一個木偶。
這個木偶,頭戴孔雀冠,身披直身魚鱗甲,腰間懸掛著箭囊,左手小臂上還蹲著一只海東青。正是德音當日入宮與儒儒使節比試騎射的形象。在青梁心中,那一天的母親最美最颯。
扶云衛的官兵如獲至寶,立刻將木偶單獨供奉在一座營帳中。于是許多官兵前來上香火。有求生兒子的,有求父母長壽無疾的......等等,青梁雕刻的木偶前竟然香火不斷。
干城雖然后來得知此事,但也顧不上了。干城畢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指揮十余萬大軍與蓋蘇文二十萬大軍決戰,精力消耗太大終于病倒了。
至于青梁年輕力壯,一個多月后已經痊愈。干城生怕他在自己生病期間惹是生非,便抽調宿衛押送青梁回家娶親。
青梁甫一登岸,就接到圣旨,命他火速入京覲見陛下。一眾隨身宿衛喜笑顏開道:“青梁少將軍是本次殲滅蓋蘇文大軍的大功臣。想來皇上是要給青梁少爺加官進爵了。”
隨即眾人圍攏上來道:“恭喜青梁少將軍,賀喜青梁少將軍。”
青梁雖強顏歡笑,但心中卻暗自嘀咕,自己小舅真是料事如神。看來自己在金鑾殿上一定要小心應對。
眾人跟隨傳旨的廣聞寺校尉打馬揚鞭,一日之內便趕到了京師。青梁跟著一眾廣聞寺校尉步入巍峨、神秘、靜謐的皇宮之中。
此時正值深秋,傍晚時分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步行數里又換為宮里的宦官引路。青梁聽父母說過,宮里的規矩極為嚴格,所以并不敢四處張望,只是低著頭緊緊跟著前面引路的宦官。
又走了不知多久,青梁被引入一座院落之中。就聽帶路的宦官道:“到了。你且在此間等待。待咱家進去稟報。”
青梁連忙稱謝,然后規規矩矩站立于宮外。不過他還是偷偷瞄了一眼眼前的宮殿。只見殿門南向,頂覆金黃色琉璃瓦。面闊三間,前接抱廈三間。殿中燈火通明,卻看不到人影。
只見正門上豎著一塊牌匾,上書“弘德殿”三個藍底金色的大字。在外面約莫等了半個時辰,還不見有人出來。青梁心中不禁疑慮。
不過他想起父親曾經與自己說過親第一次入宮的見聞。父親見過太子,也是在大太陽底下站了兩個多時辰。說什么當時以為文華殿是太子聽政所在,唯恐誤闖朝廷機要之地,并不敢亂動分毫。直到遇見錦繡公主,方才去配殿休息。
青梁忽然又有些想入非非,是不是自己也會在這里遇到一位公主?
不過他牢記父親的故事,仍然站在原地不敢亂動。一個多時辰之后,眼見明月當空,青梁心中暗暗叫苦,莫不是陛下把接見自己的事情給忘了?
那自己豈不是要在這里傻傻地站上一晚上。他心中焦急,腦門上也滲出一層汗珠。就在這時,忽然一陣暗香襲來,一位女子飄然而至面前。
青梁一瞥之間,就見此女膚如凝脂,眉目如畫。在月光的映襯下,更加增添了一層高貴神秘的光暈。青梁不敢多看,唯恐觸犯什么嚴規戒律。于是他連忙躬身抱拳,向女子行禮。
這女子笑吟吟走到青梁身邊,上下打量一番道:“青梁少將軍果然是英姿勃發、氣宇軒昂。”
青梁連忙道:“慚愧、慚愧。貴人過譽了。”
這女子嫣然一笑道:“好了,陛下召你問話。還不趕緊隨我進去?”說罷也不等青梁,轉身向殿中走去。
青梁唯恐中了什么圈套,來到弘德殿門前,并不急于進入,而是抬頭向殿中掃視一圈。只見殿中御座之上端坐一人,身穿紅色正龍袍,顯然是陛下無疑。
在御座之下還有十幾個人。看服色不是一品大員、就是二品重臣。剛才的女子已經快步走向陛下身后,顯然這是一位女官或宮女。
青梁見狀不再猶豫,快步直趨陛下御座之前,哐當一聲跪倒在地,“嘭嘭嘭”連磕了幾個響頭,然后就沒了動靜。殿中諸位大員面面相覷,想笑又不敢笑出聲。
就聽陛下身邊的女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位女官正是李仙緣。陛下一擺手,李仙緣連忙止住笑聲。陛下看向蕭青梁,就見他正一個勁擦臉上的汗。
本來青梁在殿外就急出一腦門子汗,這會兒子殿中又熱,頓時臉上汗出如涓涓細流。一位太監上前提醒道:“還不快說微臣叩見陛下?”陛下又是一擺手,和藹可親地問道:“蕭旗官,為何流汗不止?”
青梁當然知道此時應當高呼微臣叩見陛下,但他故意在陛下面前藏拙。聽到陛下問話連忙道:“臣戰戰兢兢,汗出如漿,口不能言。”
陛下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對于陛下來說,蕭青梁這等在萬軍中斬上將首級的悍將,見到自己竟然緊張地說不出話,還一個勁流汗,這讓他十分滿意,自信心滿到爆棚。
至于在場的五位閣老不禁心中暗暗搖頭。屏山伯與扶云縣主何等人物?如何他們的兒子連句話都說不利索?至于六部尚書中已經有人臉上掛起了笑容。
這笑容自然是嘲笑一代政治新星、吏部尚書、太子府詹事張翩,怎么就找了這么個女婿?張翩心中也是暗暗吃驚,心想不對啊?自家夫人明明跟自己說,錦繡公主夸贊蕭青梁談吐不凡,胸有大志來著,這、這...到底是真的假的?
陛下又問道:“蕭旗官,朕聽說你瞞著母親私自投軍,可有此事?”
此時女史李仙緣給蕭青梁遞過去一塊熱毛巾。青梁一邊擦汗、一邊說:“回陛下話,卻有此事。”
陛下接著問道:“好!少年負壯氣,朕十分欣賞。不過當初你到底為何瞞著母親去投軍啊?”
對于青梁來說,這個問題已經超綱了。鄭德賢之前并沒有教過他。不過這也難不住他。青梁嘿嘿一笑道:“臣就是想作舅舅那樣的人。”
眾人好生奇怪。就聽陛下繼續問道:“你不是有好幾個舅舅嗎?你說的是哪一個舅舅?”
青梁笑道:“當然是我三舅了。”青梁覺得還不夠,繼續自污道:“如我三舅一般,信馬由韁擊賊虜,閑來醉臥美人膝。”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終于繃不住了,有的哄堂大笑,有的當場破防。張翩顯然是當場破防的那個。這蕭青梁簡直太不靠譜了,學誰不好,非要學鄭德賢這個紈绔。
張翩臉都漲紅了,活像一個因考試不及格而羞憤難當的小學生。他現在一門心思想著怎么退婚。
至于陛下笑而不語,心中無比輕松。
吳懈此時連忙打圓場道:“蕭旗官,你說說是怎么在萬軍中斬殺林明達夫的?”說著他還不忘瞟了一眼張翩。張翩此時正低著頭,顯然是在生悶氣。
不過張翩聽吳懈這么問,正好也想看看蕭青梁到底有什么出眾之處。熟料青梁局促道:“小臣的娘給臣說了一門親事。小臣就一直合計著積攢一點軍功,好換一個像樣的官職回家娶媳婦。
結果正好那天,我在山上看到山下扶余大軍列陣。其中一員大將盔明甲亮。小臣便縱馬下山將此賊斬殺。”
頓時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吳懈等人臉色微微難堪了一下,便也跟著陛下笑了起來。場中只有張翩死死盯著青梁。張翩在焦急和憤怒中忽然靈光一現。
他心中暗叫不對。他得知青梁陣斬林明達夫一事后,看過干城與良德女王的報捷的奏疏。若是按照奏疏上講,蕭青梁從開戰伊始便深入敵后,又是截殺扶余信使,又是火燒春川糧倉,最后混入扶余掉隊士兵中。
直至尋得戰機,方才將林明達夫斬殺。若是按奏疏所言,蕭青梁在斬殺林明達夫之前應該不清楚扶云縣主與王芷熙定下兒女親家一事。
如果這么看來,不是青梁故意撒謊,就是屏山伯給自己兒子虛報戰功。可是蕭干城可以虛報戰功,但良德女王沒有必要啊?而且陛下在干城的軍中還布置了不少眼線。青梁斬殺林明達夫一事絕對不會有假。
那么蕭青梁為何撒謊?
就在這時,張翩的肩頭被人猛地拍了一下。原來是刑部張尚書滿臉揶揄地拍了拍張翩的肩頭道:“看來張尚書的這位女婿真是厚重少文啊!”
張翩并不理會刑部尚書的揶揄,而是繼續盯著蕭青梁。刑部尚書的話雖然是引用漢太祖對周勃的評價,但此時此地顯然是嘲諷蕭青梁有勇無謀,更進一步是沒文化。包括陛下在內,現場又笑了起來。
就在此時,張翩就見蕭青梁忽然抬頭盯向剛才揶揄自己的刑部尚書。
青梁的眼神無比冷酷、兇悍,而又殺氣騰騰,一只手不自覺地伸向腰間。若是青梁腰間佩刀還在,這刑部尚書恐怕馬上就要刑了。張翩與一旁的刑部尚書都不約而同打了一個寒顫。
不過陛下身處高位,并沒有看到青梁抬頭瞬間的眼神。現場諸位大臣也沒有幾個注意到。
刑部尚書忽然感覺渾身發涼,似乎有一位殺人如麻的太古魔獸就站在自己身旁。他連忙轉頭看向青梁,然后問道:“你想干什么?”
青梁這時已經將頭低了下去,聽到刑部尚書問話。青梁再抬頭回話時,已經換上一副懵懂無知地笑容道:“這位大人,什么是厚重少文吶?”
此話一出頓時又是一陣大笑。陛下笑吟吟道:“此子勇武質樸,天性純良,朕非常喜歡。既然你急著回家娶媳婦,朕就賜你左金吾衛鎮撫。”
蕭青梁立刻從從七品小旗,躍升為從五品衛鎮撫使,距離正五品的千戶大老爺只有一步之遙。青梁心中連連慨嘆,看來德賢舅舅所言非虛。自己今日若是不裝瘋賣傻,不知哪輩子才能混到從五品。
陛下此話一出,在場之人有的羨慕,有的嫉妒。刑部尚書又對張翩陰陽怪氣道:“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他忽然發現自己說錯了話。
張翩則笑瞇瞇道:“張尚書請慎言。”
刑部張尚書眼見自討沒趣,連忙住口退到一旁。陛下賞賜給青梁從五品的袍服冠冕,這才安排青梁出宮。
青梁捧著盛放袍服冠冕的托盤躬身退到門外時,忽然昂首挺胸、面無表情地闊步而去,與剛才低眉順眼的樣子形成鮮明對比。
張翩心中暗暗贊賞,此子竟然如此隱忍!他心中不知怎的,忽然涌上兩個字“梟雄!”
除了張翩之外,吳懈、蒲路、秦源也都看出青梁是在藏拙,但都不點破,只是暗暗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