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音一面慌慌張張命朝蘭給自己找衣服,一面從秋水頭上抽出一支發簪,又胡亂將頭發挽起來。三個人也顧不上叫仆人,順著連廊急匆匆趕到后花園。
屏山伯與金川伯兩家院落雖然只隔著一道墻,但德音的住所與老太太、五叔的院子相距甚遠。如今老太太、五叔父重病垂危。德音唯恐自己在屏山伯第時,老太太與五叔父有個好歹,所以在后院留了個轎子,并有轎夫晝夜等候。
德音竄上轎子,直奔大伯父的院子而去。轎夫們眼見德音如此著急,也拼了命地一路小跑。轎子剛剛停下,德音急忙調開簾攏,頓時心中一涼,打了一個寒顫。
只見大伯父的院子中燈火通明。德音顧不得威儀,快步進入院中。就見大伯父居住的北房燈火搖曳,還隱約傳來哭泣之聲。
德音情急之下,只身闖入大伯父的臥室。只見大伯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大姐坐在床頭小聲抽泣。她身后的二姐跪在一旁,也正在哭泣。而三姐則趴在地上,抱著一個小茶壺痛哭流涕。
德音急忙上前握住大伯父的手腕,然而早已沒了半點脈搏。德音大驚失色,然后看向大姐。大姐一邊哭,一邊搖了搖頭。
德音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一邊吩咐氣喘吁吁跟進來的朝蘭、暮煙道:“你們兩個快去請三叔父、四叔父過來。把火坤、青棟也叫上。”
德音又吩咐院子里仆婦去找大伯父生前的五品官服。她這才返回臥室,俯下身子去攙扶趴在地上的三姐。三姐紅著臉,淚如泉涌,拉住德音說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太粗心了。
當初就是因為我稀了馬虎攪合了干城與王沚熙,今日又是我沒看清父親茶壺中的東西,就胡亂斟了熱水。我太糊涂了。”
德音一把奪過三姐手中的茶壺,打開茶壺蓋看了看,只見茶壺中斜躺著一只黑色的大飛蟲。德音正驚疑不定時,青棟最先跑了進來。
德音心中稍微安穩下來。她淚眼婆娑道:“青棟,給你的祖父(大伯父)磕頭。”
青棟一眼看去,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他立刻跪倒在大伯父床前,連磕三個響頭。大姐、二姐、三姐見狀,終于失聲痛苦。
德音一旁勸道:“三位姐姐節哀,弟妹一定風光地辦好大伯父的后事。”
大姐一面點頭,一面攙扶起青棟。德音則又說道:“三位姐姐先到中庭等候。”又扭臉沖青棟吩咐道:“青棟,仔細把你祖父擦拭一遍,再將官服為祖父穿戴整齊。”
青棟答應一聲,便帶著幾個仆從為大伯父擦拭身體。火坤與云華二人此時也趕到大伯父院中。平日里五嬸娘打罵火坤時,大伯父經常出面回護。眼見大伯父溘然長逝,火坤抹了一把眼淚,便二話不說進到臥室幫著一起為大伯父更換壽衣。
眼見著家里人陸陸續續趕到,德音又將向朝廷稟報、靈堂布置、壽材準備、往來接待、貢果紙錢一一布置下去。眼見德音不曾減省半毫,大姐等人才放下心來。
青棟雖然不像青梁勇武外向,但為人少年老成,做起事來一絲不茍。他以大伯父長孫的名義往來接待,省卻了德音許多麻煩。
德音忙里偷閑找到云華,請她辨認大伯父茶壺中的飛蟲。云華一見之下大驚,脫口而出道:“竟然是芫青!”
德音問道:“云華,何為芫青?”
云華道:“芫青近人肌肉則潰爛,乃是劇毒之物。不過可以以毒攻毒,有破瘀,逐水之功效。用于瘰疬,狂犬咬傷,血瘀經閉,水腫尿少。”
云華眼見德音仍然是一頭霧水,便壓低聲音說道:“芫青俗稱孔雀膽。”
德音驚呼一聲。少傾,德音囑咐道:“家中還有宮里派來的中官,妹妹切莫外傳此事。”
云華連連點頭道:“大嫂,眼下大伯父聞母病篤,急火攻心而辭世。祖母與五叔又重病不起,是不是叫大哥(蕭干城)趕緊回來?”
德音道:“我已經請娘家大哥上奏朝廷了。眼下就等朝廷回信了。不過咱們倆也要做好你大哥不回來的準備。”
云華愁容滿面道:“眼下新羅半島戰況已到關鍵時刻,大哥就是想回來,恐怕朝廷也不會準允。”
德音點點頭道:“所以先不要把家里的事情告訴他,等朝廷同意他回來再說。”
姑嫂二人議定應對之策,便各奔東西,各自忙活。
三日之后老太太回光返照,將德音叫到床前。老太太拉著德音的手說道:“奶奶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小孩在河流中沉浮不定,于是連忙喊你們的爺爺(金川伯)去救那個落水的孩子。可是你們的祖父跟沒聽見似的,頭也不回地背著手過了橋。那個孩子也被河水沖得沒了蹤跡。唉!”
德音心中一驚,那個老太太夢中落水的孩子不就是大伯父嗎?莫非是大伯父給老太太托夢了?
老太太似乎看不出德音的驚訝,繼續說道:“我這一輩子給無數的傷兵接續斷指。可是到頭來卻沒把你們三叔的斷指接上。你說這叫什么事?”
德音愈發吃驚。老太太彌留之際惦記的竟然不是命懸一線的五叔,也不提垂垂老矣的祖父,怎么提起了三叔父?
德音想不出來安慰的話,只好勉強安慰道:“祖母,自古以來醫不自醫。傷心的事不去想,您的好日子還長著呢!”
老太太搖搖頭道:“奶奶一輩子行醫治病,怎么會不知道今日大限已至?”
德音正要出言相勸,卻被老太太攔住。老太太道:“這個家以后就交給你了。一定要照顧好老三(三叔)。青棟這孩子我放心。不過青梁這孩子有才干,野心又大,你可要嚴加管束。”
此時青楠與珊瑚兩個曾孫媳婦正跪在床前,聽到老太太的囑咐不禁驚訝地合不攏嘴。
德音并不意外,連連點頭。其實老太太之前跟她說過多次同樣的話,這回不過是舊話重提罷了。老太太道:“好了,家里的事你都清楚,奶奶就不嘮叨了。奶奶累了。”說罷,便再次陷入昏迷。
又過了兩日,深夜里老太太忽然對守在身邊的青楠說道:“快給取衣服和藥箱過來。”
郭青楠迷迷糊糊道:“太奶奶,這么晚了,您要衣服和藥箱做什么?”
老太太有氣無力地說道:“大軍馬上就要開拔了,快把衣服和藥箱給我,要不然又要掉隊了。蠕蠕的騎兵追上來,第一夜烹男子,第二晚吃女子。”
郭青楠大駭,急忙將德音找來。待德音趕到時,老太太已然毫無氣息。德音痛哭過后,親自帶著朝蘭、暮煙給老太太擦洗身子換好衣服。
郭青楠與張珊瑚不敢上前,兩個女孩嚇得瑟瑟發抖。青楠忽然想起珊瑚博覽群書,便顫抖著問道:“太奶奶剛才說,蠕蠕騎兵追上來,第一晚烹男子,第二夜吃女子。這什么意思?”
張珊瑚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道:“胡人斷糧時,是有捉活人作軍糧的情況。”
青楠又問道:“那為什么第一夜烹男子,第二晚吃女子?”
珊瑚想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此時痛哭過后的青棟沖青楠、珊瑚喝道:“你們還不過來給老太太磕頭。”
兩個女孩還沒有從最初的驚慌中緩過神來,便手拉著手給老太太磕頭。德音見二位兒媳婦緊張,便寬慰道:“你們兩個別害怕。老太太是你們的太祖母,她的在天之靈只會好好保佑你們的。”
郭青楠戰戰兢兢道:“太祖母剛才說,蠕蠕騎兵追上來,第一夜烹男子,第二晚吃男子。這、這、這什么意思啊?”
德音慘笑道:“那是國朝初立,天下窮得叮當響。蠕蠕人南下打劫,找不到糧食,便捉活人作軍糧。第一天逼著捉來的女人們烹飪他們的丈夫,夜里再讓女人們侍寢。到了第二晚再將女人吃掉。
若沒有你們的太祖父、太祖母這一代開國將士,恐怕咱們娘們幾個還是胡虜口中的盤中餐。”
張珊瑚連忙恭恭敬敬的跪好,又向老太太的臥榻磕了三個頭,青楠也從震驚中平復過來,也跟著扣頭。
忽然火坤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