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旺杰輕輕推醒沉睡的云卓:“你要保證隨時跟著我,我就帶你去趟希薇城。”
云卓烏黑的大眼睛眨著,有些不能相信。
“快點吧,也許能看見你阿爸最后一面。”
云卓聽罷立即坐了起來,來不及穿好外衣,急匆匆沖了出去。旺杰追了上去,抓住云卓,把她的手緊握在自己的手中:“這樣,我才能帶你去,我要確保你的安全。”
云卓沒有理會旺杰的鄭重表達,而是繼續望前跑著,旺杰只好拉著她向希薇城跑去。
終于進了城門,并沒有人注意到這兩個小小的身影。他們不顧長途奔跑的氣息不勻,終于跑到了那個處死囚犯的廣場。
云卓感覺喉嚨里甜甜的,她掃視四周,這里在阿爸統治的時候,并不常用。在她的記憶里,只處死過2個十惡不赦的人。而此時,這里將要處死的是她的阿爸,曾經的頭人——堅贊。
這里已經被人潮圍了個水泄不通,已經有人開始飲泣,也有人的目光里似乎冒出火。殘暴的現任城邦邦主讓人們更加懷念曾經仁厚的邦主。
云卓不顧一切的往前鉆。當她從許多腿間爬出來時,最先看到的是騎馬的武士,那個帶頭的人,正是在那可怕之夜來抄她家的魔鬼。足有一間石屋高的干柴上,阿爸被綁在粗大的竿子上,他的腳下是已經死去的阿媽。他們靜靜地在那里,清晨的陽光把他們照在金色的光圈里,他們要用這種方式羞辱希薇部落的首領嗎?云卓的心碎了,低頭才發現自己竟然穿了件血紅色的外衣,徹骨的痛楚啃噬著她的心和身體。
那個武士看到人群越聚越多,一絲不安掠過臉龐。他大聲地對人群宣布:“希薇城的人都聽著,這里原來的邦主和祭司是被魔鬼附體的人,諾桑王子是來解救你們的,現在就要把被魔鬼附體的他們燒死,讓你們遠離災禍。”
說罷他點燃了早已潑滿了酥油的柴堆,紅色的火苗一下竄了起來,還有濃濃的煙。云卓再也無法承受,所有的痛苦哀傷都迸裂成一聲尖叫!
馬匹聞聲嘶嗚,現場無由地混亂起來。武士一邊安撫馬,一邊舉劍及鞭子揮向竄動的人潮。
這時,在烈火中的堅贊高聲唱起了歌:“
雪域的雄鷹哦,是我靈魂的翅膀,
山崖的格桑花,是我靈動的雙眸,
我將在風中搖曳,在無盡的輪回中等候,
我悲涼的歌聲呵,喚起滿天滿地的凄愴,
我的哀泣呵,將沿著蜿蜒的孔雀河到達往生的彼岸,
我的憾恨呵,將隨著飄悠的風直上云霄傳達給上蒼,
于是我們一同沉睡,再一同蘇醒,不再悲傷。”
那蒼涼渾厚的聲音讓所有的人動容,很多人跟著和起那悲涼的曲調,人群自發的圍著柴堆轉動,為即將步入下一個輪回的堅贊和白瑪祈禱。
此刻,云卓根本不管天翻還是地覆,只是哭,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要斷氣。她的腦海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烈火中斷魂的情景,以及那悲涼的歌聲……
她軟軟地倒了下去,仿佛死了般沒有生息,此刻,她可說是神魂盡失,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誰,是一直在帳篷中長大的黛拉,還是在石屋里被以貴族方式教養的云卓呢?
她的母親到底是滿口算命草藥的艾瑪,還是優雅有著格桑花香味的白瑪呢?
她有一個黝黑粗野的哥哥旺杰,還是有一個精致美麗的姐姐茜瑪呢?
一切本來都很清楚,但在看到方才那殘忍的一幕時,她的意識完全傾覆破碎了。
她茫然的被旺杰拉著回到營地,遠遠地聽到艾瑪婉轉的歌聲“
不再夢時愛恨纏綿,
不再醒時淚水漣漣,
不再云霧里旋轉,
不再森林里留連,
我的情遺忘在最深的山谷,
我的愛遺失在最廣的荒漠,
從此生死具茫然。”
云卓從來沒聽過這么美、這么柔的歌曲,像和內心的靈魂在對話,那一刻,她跨過童稚的十歲、變成一個心思深沉的女人。
流完最后一滴淚,她啞著聲問艾瑪說:“阿媽,這是什么歌?”
“是我的歌,叫做‘忘情’,如果你喜歡,聽了不再悲傷,我就教你唱。”艾瑪溫柔地說。
“你也要忘情嗎?”云卓說。
“是的,忘了才能活著。”艾瑪的眼睛看向云卓:“尤其是我們泥婆羅族的女人,更要學會遺忘。”
“為什么?”云卓不解。
“曾經的泥婆羅族并不是奴隸,更不是小偷、騙子的化身,他們曾經擁有高貴的血統,但一切都毀在了一個女人的手里。那是泥婆羅族最美的女人,她深愛著我們的王子,可是,在與小勃律部族的征戰中,我們的王子被俘了。她用自己換回了王子,她用美貌誘惑了小勃律部族的頭領,最后將他殺了,引了我們的王子血洗了小勃律部族。小勃律部族中最后一個死去的巫師下了最惡毒的詛咒,讓我們泥婆羅族人從此淪為流浪的部族,四處被人驅逐,因為男人是小偷、騙子,女人是娼妓、奴隸。”艾瑪憂傷地繼續說:“我們泥婆羅族的女人只能供男人們享樂,永遠不會有人明媒正娶,即使他們相愛。”
“你也愛過嗎?”
“是的,所以痛苦,所以要遺忘。”
“不,我不會選擇遺忘,你以為遺忘愛才能活著,而我是要記著那曾經的愛,以及讓我的愛失落的恨才能活下去,我不是泥婆羅族人,所以我不許自己遺忘。”
艾瑪驚恐地抱著云卓:“我的黛拉呀,你不要說這么可怕的話語冒犯神靈,你是泥婆羅族的女人,你一定要選擇遺忘。”
云卓掙扎著從那股腥臭的味道中掙脫出來,跑到一旁落淚。她想起了阿爸臨死前唱的歌,她走到一株合歡樹下,在這個黃昏,如血的霞光和她血色的衣裙相輝映。她開始繞樹而行,一圈又一圈,同時吟唱著阿爸最后的歌。
迷失無措的腳步,如同幽靈般,徘徊在另一個世界。
族人全停止工作,在慢慢晦暗的夕影下,看著云卓旁若無人地以歌舞抒懷。
她讓他們想起那些來不及長大及遺失的孩子,有些婦人開始掉眼淚。
林間無聲地走出一匹純黑矯健的駿馬。當云卓抬起頭來,看見騎馬的人時,驀地愣住了。
他看起來高高在上,恍如由岡底斯山降下的天神。一身紫紅的絨長袍,頭上戴著星冠,胸前掛著金質鑄有鷹的長鏈,腰間的劍亦有雄鷹的標志。
有人倒抽了一口氣,已猜出他的身分。
他微俯著身,直視著云卓問:“剛才的歌是你唱的嗎?”云卓黑色的眸子凝聚不動,對他不躲亦不避。她太震驚了,她從未看過這樣一雙明銳的眼睛,那年輕英俊的臉龐帶著天生的威儀。
灰色眼眸漸漸地瞇了起來,也為黑色眼眸的專注所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