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天賜看著那邊返身行來的宋昀,忽笑了笑,“不如……我們將二位送到李氏酒坊或柳園酒肆去?聽聞十一夫人隨身盤纏不少,想來可以在那邊醉生夢死好一陣了!”
越山那座竹樓,不過是宋昀的別院。他顯然在紹城另有居處,于天賜擺明了不想韓天遙等去,不想再和他們有所牽扯罷了。
十一踢了踢倨傲打量四周的貍花貓,笑道:“醉生夢死……甚好,甚好!花花,以后陪我喝酒,天天醉生夢死可好?”
貍花貓半解不解地看著主人,然后弓起腰來,沖著于天賜苦大仇深地低吼一聲,已是顯而易見的敵視。
宋昀已走到近前,聽得一句半句,不由皺眉。
他正待說話時,韓天遙忽道:“李氏酒坊或柳園酒肆雖好,但我在另一個地方喝過更好的酒。”
微微側過頭,他對著十一的方向,“或許,我們可以去那里?”
他的話語是一慣的低沉平靜,卻明顯是慎重的商議口吻。
十一散漫的眉眼便冷下來,粗陋的面容如浮了層雪色的霜。她淡漠地盯著韓天遙,并不接話。
韓天遙目不能視,卻已覺出她的冷漠和抗拒,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很快恢復淡然。
只是袖中的手已攢握成拳,無聲捏緊。
從未想過有一天,竟能被人無視得如此徹底,那人還是他名義上的妾……
小瓏兒伸了伸腦袋,想說話,到底還能看出十一的冷漠和韓天遙的尷尬,又縮回了脖子。
貍花貓也伸了伸腦袋,當空嗅了嗅,發現主人和宋昀都是空手而返,也縮回了脖子。它攏著毛光水滑的兩只前爪,高貴冷艷地看著連魚都找不回來的主人。
不過,完全陌生的環境下,它難得地沒有表現出它的睥睨和不屑來。
宋昀走到十一跟前,待要說話時,于天賜已道:“公子,望三思而后行!那是佟家,不是宋家!便是夫人,只怕也會因此為難。”
宋昀那雅秀的面容頓時浮上躊躇和尷尬,白凈的面龐浮上淺淺的緋色。
韓天遙眉峰微挑,“不是宋家?”
于天賜道:“公子自幼失怙,夫人孤身撫育幼子不便,遂帶他回了娘家……如今,公子正是寄居于舅父家中。”
宋昀忙道:“先生,舅父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咱們原也不用太過多慮!”
于天賜冷笑道:“令舅再怎么通情達理,也不敢拿全家性命開玩笑吧?”
宋昀道:“先生,韓兄乃是忠臣名將之后……”
他正說著時,韓天遙忽打斷他的話,“于先生顧慮得有理。那些人既然敢殺我韓氏全家,自然也不會在乎再牽連幾戶良民。好在我們也不是無處可去。就請宋公子將我們送往相思巷的芳菲院吧!”
于天賜如釋重負,立刻道:“好!”
宋昀還待說話時,于天賜道:“公子,既然他們已經有了落腳之處,我們還是盡快將他們送過去吧!若吃的用的有所短缺,悄悄預備了送過去也很方便!”
他招呼一聲,那馬車夫原是宋家的人,立刻撥轉馬頭,徑奔相思巷。
宋昀追上前兩步,遲疑道:“姑娘,姑娘……”
十一聽了很久的“十一夫人”或“十一”,總聽他這一聲聲的“姑娘”倒也順耳。
她靜默片刻,從被風吹開的簾子后向他笑了笑,“芳菲院……其實是個好地方!那里雖然沒竹子,卻有一種罕見的三醉芙蓉,晨間白花,午間轉桃紅,傍晚則轉作朱紅……美不勝收!公子可要去看看?”
宋昀看著明暗晃動間那雙清瑩的眼,心頭仿佛也有什么在明明暗暗地晃動。他微笑道:“好,我一定去看!”
他的笑容虛恍溫潤,如一簾若隱若現的故夢,無聲無息地叩向誰塵封的記憶。
十一彎起的唇角便有些僵硬。
她近乎貪婪地再盯他看一眼,輕輕闔上車簾,伸手抓向酒袋,倒往自己口中。
可惜,酒袋早已空空。
芳菲院是間獨門獨戶的小院子。三間正室與兩間廂房圍抱著小小的院落。
院中栽了一株棗樹,隔了圍墻猶能看到上面星星點點的褐紅果實。
于天賜看著那緊閉的小院,皺眉道:“門鎖著。”
韓天賜道:“這院子是我那九夫人所有。沒事,砸開。”
“慢著!”
十一卻喝止,然后在褡褳中掏了一番,便摸出一把鑰匙丟了出去,“試試還能不能打開。”
于天賜忙和從人去試時,雖然費了番手腳,到底把那銹蝕許久的門鎖打開了。
小瓏兒忙扶韓天遙下了車,走進去瞧時,已忍不住訝嘆一聲。
韓天遙問:“怎么了?是不是屋宇太陳舊了?”
小瓏兒環顧四周,低聲道:“其實……還好。門窗都還看得出原來的顏色,雕花很漂亮。只是許久不住人,院子里的草有半人高。不過,十一夫人說的那個什么芙蓉,果然正開花呢,現在是粉紅色的……”
再抬頭看一眼那棗樹,她更雀躍了,“這里還有棗樹!棗子都熟了,一定很甜!回頭我爬樹上采了給公子煮湯補身子!”
十一在旁閑閑道:“小瓏兒,你踩壞了我的棗樹,我削了你做花肥……”
小瓏兒頓時噤聲。
事實證明,十一也就削起人的腦袋來比較利索。隨后的收拾屋子、整理床鋪以及打掃庭院什么的,還是小瓏兒靠譜。
所幸雁詞細心,當日嫁給韓家前將一應陳設動用之物鎖的鎖,收的收,大多保存完好,連棉被都還蓬松柔軟著,稍事整理便能先住下來。
十一握著空空的酒袋,看小瓏兒收拾片刻,并不覺得自己能插得上手,遂再也沒了去削小瓏兒的心思,見于天賜催著宋昀告別,便與宋昀一起離開。
小瓏兒便有些慌張,悄聲問向韓天遙,“十一夫人這是去哪里?她……她又打算撇下我們走嗎?”
韓天遙臥于窗邊一張竹榻上,聽著那漸行漸遠卻絕無猶疑的腳步聲,修長的手指撫向被包扎著的雙眼,慢慢道:“小瓏兒,她既已是我韓天遙的十一夫人,那么,她一直都會是我韓天遙的人。她撇不了我們。”
小瓏兒便心神大定,“那么,她應該很快會回來吧?”
韓天遙聽見被栓于窗下的貍花貓憤怒的嚎叫,淡色的薄唇柔軟地向上一勾,“會。”
誠然,在那女子心里,他很可能還不如她的貍花貓。
可最危急的時刻,她到底不曾離去,嘴硬心軟卻拔劍相救,冒著風雨連夜覓藥,直至擔憂他繼續留于竹樓有險,不顧病體未痊而帶他趕來紹城……
宋昀與他們有恩無仇,他身邊的人卻意見相左,難保會因為擔心受韓天遙連累而做出點什么來……
相對于韓天遙,十一這個不得寵的韓家小妾,應該還沒被對手放在眼里。若撇開韓天遙獨自離去,以她那身深藏不露的武藝,連她的貍花貓都可安然脫身。
小瓏兒聽聞他們沒被十一撇下,頓時安心,也不嫌辛苦,勤勤懇懇地打掃收拾出兩個房間來,鋪上被褥,然后便站到檐下,眼巴巴看著院里的棗樹,咽了下口水,問道:“公子,如果我爬樹上去摘紅棗,十一夫人會不會真的削了我?”
韓天遙柔聲問:“你是不是餓了?”
小瓏兒委屈道:“公子不餓嗎?”
芳菲院里雖有廚房,根本未及收拾出來;宋昀被于天賜催逼著,將她們送到不久后便和十一離去,也未及給他們預備早飯。他們尚是出發前在越山竹樓吃的東西,奔波一路,再加上小瓏兒內外忙碌這許久,自然早就餓了。
韓天遙沉吟,到底不敢讓小瓏兒冒著被人削的危險去摘紅棗。他在身上摸了片刻,便翻出一枚玉佩來,遞給小瓏兒道:“去把這個當了,然后買些干糧和你愛的零食罷!”
小瓏兒忙接過,雀躍問道:“公子愛吃什么?我也買去?”
韓天遙微微仰面,迎著外面陽光的暖意,緩緩道:“素食。粗糧淡粥即可。”
韓天遙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偏又似灼起了火。
他所求的安謐平和,已在一夜間傾覆;他的家園和親友,已在一夜間失去。
最后一眼看到的花濃別院,已經淹沒于熊熊烈火之中;那些依仗便仰望他的親人和侍仆,正一個接一個被砍翻在地,絕望地向他伸出求救的手……
不喊疼,不等于真的不疼;
不說傷心,不等于真的鐵石心腸。
無法為他們報仇,不能讓他們安息,他再無資格做他的富貴閑人,享他的尊榮無限。
小瓏兒看著韓天遙沉靜到淡漠的面容,再猜不出其中包含了多少不明意味,只想著兩人饑餓已久,握緊玉佩便待飛奔出門。
這時,忽聞那暴躁地叫了一上午的貍花貓忽住了嘴,向空中嗅了嗅,然后柔和地“喵”的一聲,綠目炯炯地看向門外。
虛掩的院門被推開,十一拎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及一個提盒行了進來,向小瓏兒揚了揚手。
小瓏兒也聞到了魚香和肉香,幾乎和貍花貓一樣眼放綠光,連忙上前接過十一手上的包裹,又看向十一手中的提盒。
十一走到廊下,貍花貓也不顧正被拴著,伸過腦袋來諂媚地叫著,將繩索拉得筆直。
十一將它頸上繩索放開,打開食盒,從中取出一碗兀自冒著熱氣的清蒸魚來,端到墻根邊的地上,拍了拍貍花貓的腦袋,“不拴你了,記得別亂跑!”
餓了一夜外加哀嚎半天的貍花貓顧不得挨蹭幾下以表忠心,便已迫不及待地叼了那魚在口中,喉間嗚嗚作響,萬分警惕地奔草叢深處大快朵頤去了。
十一嗤之以鼻,“賤貓!”
小瓏兒已瞧見下面還有一碗粉蒸肉,也顧不得可惜喂貓的整條魚,忙將那些包裹放到一邊,先將食桌里的飯菜取出。
兩素一葷,還有一缽湯色誘人的人參雞湯。
十一顧自坐了,先舀了口雞湯喝了,滿意地點點頭,向小瓏兒道:“也坐下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