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魔都,陰冷潮濕,連綿的細雨將城市浸泡在一種灰蒙蒙的粘膩里。高盛交易大廳的喧囂似乎也因為這天氣而壓抑了幾分,屏幕上的紅綠數字跳動得更加焦躁不安。
陳夏盯著屏幕上某只中資地產美元債的報價曲線,那陡峭的、近乎垂直向下的跳水軌跡,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眼底。
“輝晟地產!債券價格暴跌35%!標普剛剛下調評級至CCC+(垃圾級),市場傳言其一筆關鍵信托貸款實質性違約,地方工作組已進駐!”交易員急促的喊聲穿透嘈雜的背景音。
陳夏的心猛地一沉。輝晟地產!這正是他之前頂著紐約壓力,建議客戶“區別對待”時,列入“可關注”名單的二線房企之一!他快速調出輝晟的檔案:高周轉、重倉三四線、融資極度依賴信托和非標……這些風險點他曾在內部郵件里警示過,但當時市場情緒樂觀,他的聲音被淹沒在對高收益的追逐中。
更糟糕的是,他負責對接的歐洲某家族辦公室客戶,Fischer先生,恰恰在兩周前,無視了陳夏關于“控制敞口、嚴格止損”的建議,被高票息吸引,通過高盛加倉了輝晟的這筆債!
內部通訊軟件瘋狂閃爍,李維安的頭像跳動著刺眼的紅色:“Summer!立刻聯系Fischer!解釋!風控在問為什么沒有更強硬地阻止客戶加倉!紐約那邊在盯著!”
巨大的危機感瞬間攫住陳夏。這已不是簡單的投資失誤,而是客戶信任危機和內部問責風暴的前奏!他強迫自己冷靜,手指在鍵盤上飛動:
1.調出與Fischer所有關于輝晟的溝通記錄(郵件、電話紀要),關鍵點標注;
2.拉取輝晟近期的所有公開信息及非公開市場傳言(通過徐哥渠道),時間軸梳理;
3.快速評估當前債券殘值及潛在回收率,擬定初步止損/置換方案。
做完這些,他才深吸一口氣,撥通了Fischer的越洋電話。電話接通的瞬間,聽筒里傳來的是壓抑著狂怒的咆哮:“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高盛的專業判斷在哪里?!我的損失誰來負責?!我需要一個解釋!立刻!馬上!”
陳夏的掌心全是冷汗,但聲音卻奇跡般地保持了平穩和清晰:“Fischer先生,非常抱歉讓您承受損失。我完全理解您的憤怒。請給我五分鐘,向您完整還原我們對此項投資的所有風險提示過程,以及當前我們基于最新事態擬定的危機處理方案。”
他沒有辯解,沒有推諉,而是直接切入核心。他語速平穩,條理清晰地將時間線上每一次風險提示的郵件、電話溝通要點(精確到日期和具體措辭)復述,并展示了當時輝晟財務杠桿遠超行業平均的數據截圖。
接著,他毫不避諱地分析了當前最壞情況下的損失預估,并提出了三個備選方案:立刻斬倉止損(損失確認但可回收部分現金)、尋求二級市場折價轉讓(可能減少損失但耗時)、或等待可能的債務重組(風險極高但潛在回收率稍高)。
“陳,”Fischer的聲音在聽完后,雖然依舊冰冷,但狂怒的火焰似乎被強行壓制了下去,“你的記錄…很完整。方案也很清晰。但我需要知道,高盛對此事的態度和責任承擔!”
“高盛的態度是,全力協助客戶減少損失,維護客戶利益至上。”陳夏的聲音斬釘截鐵,“我的責任,是確保您掌握所有信息,做出對您最有利的選擇。至于內部責任認定,是我和高盛之間的事。現在,您的決定是?”他將選擇權交還給客戶,姿態不卑不亢。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最終,Fischer沙啞的聲音傳來:“方案二,折價轉讓,由你們去操作,盡可能挽回。同時,我需要一份你們內部對此事件完整回溯及責任厘清的報告!”
“明白。報告24小時內送達您郵箱。轉讓事宜立刻啟動。”陳夏果斷回應。掛斷電話,他后背已完全濕透。危機暫時壓住,但內部風暴才剛剛開始。他看了一眼李維安發來的最新消息:“來我辦公室。現在。風控和合規的人都在。”他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西裝,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沉靜,如同即將踏入另一片戰場的戰士。
魔都銀行投資部會議室,氣氛凝重得如同結冰。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坐滿了部門主管、風控負責人以及幾位資深項目經理。投影屏幕上,赫然是林冰妍那份《關于“棲霞古鎮”文旅項目融資的幾點補充風險提示》,每一頁都被重點標注,像一份無聲的控訴。
林冰妍坐在長桌最末端,作為實習生列席,位置顯得有些突兀。她挺直脊背,雙手放在膝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部門主管周總面色沉郁,手指敲著桌面:“棲霞項目的過會流程,因為小林這份‘提示’,被風控委員會打回來了!要求補充盡調!耽誤了放款進度,官方和項目方意見很大!趙經理,這是你帶的實習生,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趙副經理身上。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林冰妍,帶著惱怒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周總,”趙副經理清了清嗓子,聲音干澀,“小林…很認真,出發點是好的。但她畢竟剛接觸實務,對一些…地方上運作的實際情況,了解不夠深入。她指出的風險點,理論上存在,但在我們和地方政府的緊密協作框架下,是可控的。比如擔保方城投的債務問題,市里已經開了協調會,承諾用下一批土地出讓金優先覆蓋……”他試圖解釋,但話語在專業數據和那份標注清晰的報告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風控部的負責人,一位面容嚴肅的中年女士,推了推眼鏡,直接打斷了趙副經理:“趙經理,‘理論上存在’的風險,就是風險!小林這份報告,數據扎實,邏輯清晰,指出的問題恰恰是我們標準盡調流程中容易忽略的‘軟肋’!城投的隱性債務、土地性質爭議,這些都是可能引爆的雷!風控委員會打回來,不是刁難,是負責!難道要等真出了風險事件,讓二十億的窟窿和銀行信譽來買單嗎?”
她的話擲地有聲,會議室一片寂靜。周總的臉色更難看了。
“周總,”林冰妍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打破了沉默。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她身上,帶著驚訝、審視,甚至一絲同情。她站起身,沒有看趙副經理,目光坦然地迎向周總,“我堅持我的報告內容。如果因為我的工作給項目推進帶來了困擾,我愿意承擔任何責任。但補充盡調,核實清楚風險點,是對銀行、對項目方、也是對當地經濟長遠發展負責。我請求參與后續的補充盡調工作。”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如同淬煉過的鋼鐵。那份初入職場者的青澀似乎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強大的內核所取代——對專業的堅持和對責任的擔當。
周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靈魂。良久,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手指不再敲擊桌面:“補充盡調,風控牽頭,趙經理配合。小林,”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也加入。用你的眼睛,再去好好看看,你報告里寫的那些‘風險’,到底是不是紙上談兵!”
“是!”林冰妍用力點頭,胸腔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壓力,有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種被認可的激動和迎接挑戰的決然。暗礁已經浮現,是觸礁沉沒,還是破浪前行,考驗才剛剛開始。
公寓里,暖氣開得很足,驅散了室外的陰寒。夜已經很深。客廳只開了一盞落地燈,昏黃的光暈籠罩著沙發一角。
陳夏仰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眉宇間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解開的領帶隨意扔在一旁,襯衫領口敞開著,露出一小片緊繃的皮膚。處理完輝晟的爛攤子,又經歷了風控和合規長達三小時的“盤問”,他感覺像打了一場透支的硬仗。
一雙微涼的手輕輕按上他的太陽穴,力道適中地揉按著。陳夏沒有睜眼,只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鼻尖縈繞著林冰妍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馨香。
“輝晟那邊…怎么樣了?”林冰妍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
“客戶暫時安撫住了,折價轉讓在處理,虧是肯定虧了,但比最壞情況好。”陳夏的聲音沙啞,“內部報告也交了,等著挨板子吧。”他語氣平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倦怠。
“你盡力了。”林冰妍的手指滑到他緊繃的肩頸,用力揉捏著僵硬的肌肉,“我看過你當時給Fischer的郵件,風險提示非常清晰。是他自己選擇冒險。”
“在結果面前,過程往往顯得無力。”陳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終于睜開眼。昏黃的光線下,林冰妍的臉龐近在咫尺,眼神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心疼和擔憂。他心頭一軟,伸手將她攬進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頂,“你呢?棲霞項目?”
林冰妍靠在他懷里,感受著他胸膛傳來的溫熱和有力的心跳,白天在會議室里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她把會議的情況,周總的決定,風控負責人的支持,以及趙副經理的窘迫,都輕聲說了一遍。
“周總讓我參與補充盡調。”她抬起頭,眼睛在昏暗中亮晶晶的,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我要去那座‘棲霞古鎮’實地看看,看看那些風險點,是不是真的只是我‘學生氣’的臆想。”
陳夏看著她眼中跳動的火焰,那是在挫折中淬煉出的、更加耀眼的光芒。他收緊手臂,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絕對的信任和力量:“那就去看。用你的眼睛,你的腦子,把真相挖出來。妍妍,記住,真正的專業,不是盲從,是敢于質疑,并用事實去證明。我信你。”
他的話語像滾燙的烙鐵,熨帖在她心上,驅散了最后一絲寒意和猶疑。林冰妍用力回抱住他,將臉深深埋進他帶著淡淡煙草味和疲憊氣息的頸窩里。窗外,魔都的冬雨依舊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窗。
冰冷的城市里,唯有這一方小小天地,燈火可親,足以抵御所有的暗礁與風浪。他們相擁著,在彼此的體溫和心跳中,汲取著繼續前行的力量。前路雖險,但并肩同行,便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