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一行過去之后，沈希奪確實在天啟于楊縣令貪污公款一案給出了公正的處決。這期間發生了非常非常多的事情。

首先是楊縣令貪污一案的結果，念在楊九澤平日清廉節儉，為民著想，貢獻突出，所以酌情處理其家屬，罪不誅連，將宅寓沒收充公，家仆遣散，其膝下一女充作普通平民，沒收其用災款拍下的百年北沙參。考慮其本人所犯罪行造成人命損失過于嚴重，將其發配到天獄處終身監禁。

判決一出，朝廷上與楊九澤較好的政客一派皆為他求情，可惜未果，就連當時舉薦楊九澤前去救災的白王也受到牽連，被軟禁半個月，在府中閉門思過。

而民間聽到這個消息更是引起了軒然大波。楊縣令被送去天獄當天，萬人集聚天啟城下跪求情。可沈希奪若是因為跪下的這幾萬百姓就對楊九澤網開一面，那他也不會在這個年紀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了。

天下在無雙城也知道了這件事情，她依舊努力練著劍，想著楊九澤和忘憂對她說的那些話，想著十三飛劍的四柄劍能組成的二萬零七百三十六種劍陣，想著劍法的一招一式。

日子便也一天一天的過。

十三歲和十四歲的這兩年，她和無雙跟著盧玉翟也好、跟著師傅也好、長老也好，去了各種各樣的地方去救災、去訪問百家。

楊知縣的一事之后，她想了很久。

十四歲的一天，她單獨找到了宋燕回，說，師傅，她想出去看看這江湖。

宋燕回心下啞然，他是料到天下會來和他講想要出城看一看的，可他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么快。這孩子畢竟也不過才十四歲，雖然在金剛凡境里已經難有敵手，但是總歸是掌心的肉，他還是不放心的。

“小天，你告訴師傅，為何想要出去？”

“在楊知縣的事情之后我想了很多。溫子棲前輩的劍很厲害，可是他在為別的我不理解的理由拔劍。無雙城外有很多不平事，我想為那些不平事拔劍。可有時候我卻又覺得，這個拔劍，似乎又創造了更多的不平事。”

“我不懂，所以我想去找一個答案。”

“我想去找自己的劍，師傅。”

在陽光下，天下淺灰色的眼瞳像一顆玻璃珠，渡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少年人的眼眸熾熱而閃閃發光。

宋燕回幫她取名叫天下的時候，就不奇怪天下會做出今天的舉動了。“城外的世界很大，可是也很危險。小天，如果你自己出去闖蕩，那無雙城不會給你派任何援助或者暗衛，你便全要靠自己了。”

“師傅，我不要無雙城做我的靠山，我天下以后，要做無雙城的靠山！”天下只有這時候才會露出于她這個年紀相符的孩子氣的笑容，她仰著頭像只驕傲的小鳳凰。

宋燕回愣了一下，忽然沉了一下臉，他踟躕一下，柔聲勸小天，“不行，你還太小了，再過幾年吧，等你大一些了再出去。”

就和當初天下練劍陷入瓶頸時一樣，宋燕回怕了。

他確實在天下和無雙身上給予了厚望，可硬要說的話，他不想要把復興無雙城的重任托付在兩個孩子身上。小天還那么小，她不該抱著這樣的重擔出去游歷江湖。

她應該一身清風明月，去看那大好河山，去看那高山流水，諸子百家，江湖百態。

他不希望這么好的一塊璞玉變成下一個自己。

小天，原諒師傅，不要去。

天下看著師傅眼角的皺紋，沒有發脾氣，反倒是問宋燕回，“師傅，我要接你幾招，你才肯答應放我出去？”

無雙拎著劍匣到校場的時候心想他阿姐不愧是阿姐，要是他敢這么和師傅講，師傅肯定就把他打死了。他鄭重地把劍匣給天下，“阿姐，你加油。”

后半句「小心別被師傅打死了」沒好意思說出口。

宋燕回拿著一把劍首處斷裂掉的劍，那柄劍劍首是被李寒衣打斷的。它名叫斷水，卻不是因為它是一柄斷劍，而是因為八個字。

「一劍斷水，千江絕流。」

天下拿著無雙劍匣站定，沒去在意校場周圍閣樓里那些冒出來的師兄師弟師姐師妹們小腦袋和小眼睛，認認真真地和師傅說，“師傅，請賜教。”

“接下來這三劍，若你能接住，就放你出去兩年。”宋燕回已經讓百草堂地弟子們提前準備好了傷藥，“小天，這是第一劍。”

“第一劍，劍名，梟瞳。”

梟，為最勇健也。江湖之上還會梟瞳劍的人已經不多了。天下是曾經看過師傅用這一招的，她只覺得師傅的眼瞳忽然亮了一下，爾后便有一劍，劍氣如那踏破荒園的野馬一般，沖著天下奔襲而來。

“破劫，紅葉，風簫，殺生！”天下沒敢怠慢，她一拍劍匣，喝到，“第一劍，兩儀四象。”

一時間四柄劍全出，結成了兩儀四象陣。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者，陰陽也。天下在無雙城也已經度過了四年的春秋了，她見識過了一年四季的無雙城，看過了這座城的陰陽消長，四季輪回，陰晴圓缺，晦明晨昏。此種的枯榮，便都落在了這四柄劍上。紅葉代火走南方朱雀位，殺生代水走北方玄武位，破劫代金走西方白虎位，風簫代木走東方青龍位，一時間四柄劍不見四象，卻隱隱有虎嘯龍吟，堪堪化去了梟瞳劍風中的戾氣，將天下擊退四五步后，扯破了她半邊的袖子。

宋燕回微微點頭，“好，你平日便玲瓏通透，將這四象化在劍陣里以陰陽相合之意接了這一劍梟瞳，倒也不難。”

天下按下自己被震得發麻的手腕，剛剛接了一劍梟瞳便內力已經損耗了一半，“請師傅出第二劍。”

宋燕回縱身一躍而出，長劍直逼天下咽喉，天下一驚，伸手召回破劫劍，她頭輕輕一側，長劍從她額邊擦過。可未曾想宋燕回長劍掠出，一個回身。這一劍說快不快，說漫也不慢，可卻好像他揮劍的一瞬間，整個天空的云全都旋在他的劍上，一劍燕回，刺破云卷云舒。

“第二劍，劍名，一劍燕回。”

“我亦有第二劍，劍名————萬水千山。”

雖然無雙劍匣的十三劍是十三飛劍術，可是天下也并不是沒有握在手中的劍。相反，她持劍也是一絕。

無雙城城主宋燕回所傳，萬水千山。

一時間觀戰的眾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一劍燕回」對「萬水千山」，這在平日可是八輩子才能見著一次的碰撞，一個個的都把眼珠子睜大了盯得死死的。

天下的第二劍氣勢極足，破劫算是偏重劍，天下用起來卻極快，其他三柄劍也分別跟上助勢，那磅礴的劍勢隱約之中竟能聽見幾分山鳴海嘯，劍氣一層疊一層，若重山疊嶂，銀河飛瀑。宋燕回笑了，他只是輕輕地將斷水劍繼續往前一遞，那山川江河便在一片云中引起層層波瀾，化為霧氣暈開了去。一時間山也不見了，水也不見了，唯獨留下一聲燕子的鳴叫，和一片如云彩般輕薄的霧靄。

哪怕有萬水千山擋著，天下還是被這一劍燕回刺中了肩膀，一片鮮血沿著她的衣襟染了開來。

“嘶…師傅怎么還真打啊。”盧玉翟只覺得看著自己的肩膀都疼，小聲地抱怨師傅對天下也真狠得下去手，明明平日里最護著無雙和天下這倆姐弟的。

“不錯。你走過瀾滄江的江洪，也走過渭南的山崩，你本是從瀾滄江邊走到這里的，領悟這一劍到此地步，很好。”

“我還有最后一劍，你可要試？”

天下抹了一把嘴邊的血，她的力氣不多了，“請師傅賜劍！”

“好！”宋燕回左手輕敲劍脊，“第三劍，劍名————萬水千山。”

全場嘩然。

此時的天下，遞出了她練的最好的一劍萬水千山，遞出了四劍劍陣里用的最好的兩儀四象，她還有什么底牌能接下這一劍斷水的萬水千山呢？

天下閉上眼睛，她手撫上劍匣，想著城外邊的世界，想著無雙城城門口的那對鐵獅子，想著山崩海嘯里死去的那些人，再次睜眼時，她說，“第三劍，劍名————”

“五方有合·風不鳴條。”

匣中忽有劍鳴，一柄藍黑色手柄，柄首處裝著護手的闊劍在劍匣里搖動不止，天下提起破劫劍，踏步向前喝到，“絕影————！”

飛出來的那柄劍有著平行的劍刃和較寬厚的刀身，劍身和劍柄交接的劍格處鑲嵌了一顆水滴形狀的藍色玉石，在陽光下反射出一抹瑩藍色。

破劫、紅葉、風簫、殺生、絕影。

至此，飛劍的數量增加至五柄。

“這…這…”盧玉翟人已經傻了，倒是旁邊的無雙，越看越起勁，眼睛里也越來越亮。

他篤定，“————這是自在地境！”

無雙城的小師姐天下，十四歲入自在地境了。

所謂五方有合————《易》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

而五行自水始，火次之，木次之，金次之，土為后。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東，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

陽無偶，陰無配，未得相成。地六成水于北與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與地二并，地八成木于東與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與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與天五并。

五方可指五行，亦可指五時、五節、五辰、五德、五常。天下所擺出的這個劍陣叫做五方有合，是在四象的維度之上，可控四方的一個劍陣。而她本人，亦入陣持劍，遞出了一招「風不鳴條」。

不是奔涌不息的水，不是生機勃發的木，不是熊熊不息的火，不是千錘萬鑿的金，也不是渾厚敦實的土，天下遞出去的，是一陣輕拂樹枝也不發出聲響的和風。

因為見過了天災的慘烈和人的渺小，才唯愿天下太平，國無夭傷，歲無荒年。當此之時，雨不破塊，風不鳴條。

愿無雙城風調雨順，愿這里的人們都能平安喜樂，一生順遂。

她想去看看那樣的世界，若是這樣的世界是現在仍不存在的絕影，那她想造一方這樣的天地。她想練出能夠保護起無雙城的劍。

——于是「風不鳴條」便成了那念想中的一縷風。

兩柄劍相撞，除了破劫以外的四柄劍在她周身幫她抵御住萬水千山的劍鋒，發出清脆的響聲。

一招畢，宋燕回將斷水劍收回劍鞘，沉默不語。

天下的四柄劍都叮叮當當落在了地上，唯獨手里緊緊握著的那柄破劫插在了土里，幫她撐住了身子。她覺得喉間一陣惺甜，嘔出了一口血。

喘了幾口氣緩過來后，她用有點沙啞卻帶著笑意的聲音和宋燕回說，“師傅，你的三招，我接住啦。”

宋燕回轉身望著這個有點狼狽的小丫頭，摸了摸她的頭，“小天，你入自在地境了。”

劍客過招，劍是會說話的。

僅僅是三招，師徒之間便不必多言，相互的心意便也傳達到了。

“去吧。”

“去一往無前吧，小天。”

在那之后無雙也躍躍欲試想要和師傅過招，盧玉翟怕無雙真的被師傅打死攔住了他。至于天下，因為和宋燕回過招傷了元氣，所以在無雙城養了一個月的傷，和她關系親的幾個師姐又是準備常用的跌打止傷藥又是準備路上的干糧的，比天下自己還積極。

“玉枝姐…你再往行李里邊加藥草我就可以去開醫館了。”

“朝歌姐…真的不用再裝干糧了….”

無雙不想去管那些江湖事，也不想去想，他只喜歡和師傅開開心心地練劍。雖然不想出城，但是天下畢竟和無雙從小到大的這十四年沒有一天分開過，說舍得阿姐走那是騙人的。

天下在養傷的這段期間，找了一塊黑曜石雕了一對石獅子，她雕的很慢，一點一點刻了一個月，一直到她傷全好的那一天，剛好雕完。她把那對石獅子穿了個孔，拿紅繩子做成了兩個項鏈，一個自己戴著，另一個給了無雙。

“一人一個。”

無雙拿過來掛在自己脖子上，笑了，“嗯，阿姐，一人一個。”

宋燕回則在這個月找了無雙城最好的鐵匠，仿照破劫劍的樣式打了五把劍，裝在了另一個劍匣里交給天下。無雙劍匣，則繼續由無雙背著留在無雙城。

天下打開劍匣的時候，卻看見這劍匣里，裝了六柄劍。

除了那五柄仿造破劫打造的劍，還有一柄長相秀氣的長劍，劍身色如霜雪，劍柄上鏤著金環，透出一股英氣。

“師傅，這是…？”

“這是水月，是我初入江湖時的第一把配劍。”

天下睜大眼睛望著那把劍，覺得自己呼吸聲都變輕了。

“現在它是你的了，小天。”

“師傅，”天下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個劍匣，和宋燕回保證，“我不會讓水月劍蒙塵的，絕對不會！”

“你當然不會的，小天，你是無雙城的驕傲，永遠都是。”

天下很通透，可她也仍然還是想不懂很多東西，比如為什么師傅要把他的無雙令給自己。

“師傅，我有無雙令，為什么還要給我一枚？”

“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走出無雙城賑難濟災，這枚無雙令被送了出去又拿了回來。”

“你幫師傅帶著它出去看看吧，若是遇到想送的人，就把它送出去。”

“是。”天下低頭沉默了許久，手里師傅的那枚無雙令的邊角已經有點磨損了，似乎是被撫摸過了很多次。天下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從劍匣里抽出了破劫仿劍的其中一把。“師傅，你之前和我約定，要兩年之內平平安安地回來。”

“我想再和師傅做一個約定。”天下平日里都扎著高馬尾，如今馬尾也已經到腰了，她提起自己的馬尾，順手一割，割去了齊腰的黑發。她松開扎頭的頭繩，一頭短發散下來倒是像個男孩子，“兩年之后，我想入逍遙回來成為無雙城的靠山。”

天下握著那枚無雙令，隱隱約約覺得她知道一點點師傅的憂郁。她想，師傅望向棲霞山的時候，是不是也在想起當年瀾滄江的那位前輩呢？

為何兩個相互掛念的人，會錯過彼此呢？

天下不懂。

于是她想，如果她能練出足以守護無雙城的劍，師傅是不是也可以去找回那個他想守護的人呢？她想不懂，但阿雙以前曾勸過她，「想不明白的時候，就練劍吧。」

宋燕回有些錯愕，他露出一個有些欣慰、有些懷念、有些驕傲也有些難過的笑，“這五柄劍還沒有名字，給它們取個名字吧，小天。”

“叫山海吧。”

“山海之巔，江湖人間的山海。”

天下離城的那一天，無雙城里有一股好聞的淡淡焦味，太陽把一切成熟的東西焙得更成熟，黃透的楓葉雜著赭盡的火炬樹，一路艷燒到天邊。

那個14歲的小姑娘最后回頭看了一眼她愛到骨子里的那座城，和那些牽動她心弦的人們的笑魘，啪地一聲揚起馬鞭，策馬離開了無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