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不知道自己最后給倆孩子留下的線索到底派上用場沒有,她覺得眼皮沉甸甸地,耳邊有人似乎在喊她,“應…霓裳…恢復…醒..”
“應何從!霓裳夫人醒過來了,你的藥有效!”她聞著一股混雜著血腥味的藥醒來,瞧見那倆娃娃和旁邊熬著的一大鍋中藥。
“拿浮生過來,放血!”天下眼都沒眨一下,拉著浮生的劍刃就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下道大口子,那么一大鍋的藥,應何從眼睜睜地看著它從深褐色變成了赭褐色,看著天下的唇色一點一點褪去。
他想,他以后再也不會問天姐要血了……再也。
熬過最難的一段時間,等羽衣班身子骨強一些的姑娘們都陸陸續續醒來,他們也有了能幫忙煎藥喂藥的人手。
“總之,藥方就是這個,廉貞在整座城的水里都下了毒,只要在十二個時辰內喝下解藥就可以,我們救醒更多的人之后,就可以再去組織醒來的人去救其他的人,應該是來的及的。”應何從一邊幫天下包扎好了傷口,一邊與霓裳夫人講了大致的前因后果,“天姐,我也給你抓點補血的藥,你流太多的血了。”
天下點點頭,“霓裳夫人,小毒癡剛剛給了你藥方,這里可以先交給羽衣班嗎?”
“后山的那群婦孺,不去看一下她們的情況,我不安心。”她放完血已經歇了許久,臉上終于回復些氣色。
而應何從只是覺得心臟被揪住般隱隱做痛,“天姐,你都失血成這樣了,先緊著自己…”
“小毒癡,我應該和你說過,當初我在武定沒能救下任何人,”應何從第一次見天下笑得這般淺,“所以這一次能救下邵陽,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你自不必勸我。你別忘了,下毒養蛇,你在行;”她有些得意地朝應何從笑,“御劍打架,我在行。”
“行了,姑娘這么執,就找羽衣班幾個好手和你們一起過去,”霓裳夫人揮手招來十幾個女孩兒,“等城里安置地差不多了,若是你們還沒回來,我便也去尋你們。”
她危險地瞇起眼睛,“————對了,要是碰上廉貞,就給他帶些「小·禮·物」。”
————幾個時辰前,位于邵陽西南面的后山,某處隱蔽的山洞。
天下和應何從當初把這群婦女安置在這里時,也不確定她們得在這里躲多久。找了許久才找到這么一處洞內有水源、又比較隱蔽的地方,那些吃食和干糧他們只能簡單地放一些在他們身邊。這樣就算躲的時間久些,只要有水源,山洞內的泉水連著外面的小溪,她們至少短時間內不會餓死。
彼時天下頂著有些瘦小的肩膀和尚還稚嫩的臉蛋,跟她們說別怕,語氣不像一個才堪堪十六的孩子。這孩子那時候想,真好啊,她救下她們了。
山洞因為上方的巖壁擋著光,哪怕外面日頭正盛,洞內也是陰涼的。里面聚集的十幾個婦女雖然面容有些憔悴,但精神都尚佳————直到坐在人群最角落和正中間的幾個人開始干嘔。
想吐出些什么,卻又好像什么都吐不出來。一股粘膩的蠕動感從胃部涌到食道、到咽喉,兩三個人嘔了半天,從落下的涎水中爬出幾只金色的有些像鼠婦的小蟲。洞口傳來窸悉簌簌的聲音,人群愈發緊張地縮在一起,有只鳥撲棱棱地從洞口飛進來,落在離她們不遠的地上。
坐在最前面那個膽子小的姑娘尖叫起來————約莫是那只長著人臉一般的倉鸮嚇著她了。那倉鸮長著心臟形狀的雪白的頭,還有純漆黑色的圓眼睛。瞧著對面的婦人在尖叫,它似乎有些困惑地轉了九十度腦袋,在有些暗的山洞里確實顯得陰森。它又把頭轉回來,飛到那些被吐出來的金色小蟲面前,高興的啄食起來。不知是不是錯覺,女孩兒們覺得這只倉鸮在笑。
大概不是錯覺吧,因為她們真的聽到了人的笑聲。
廉貞星的繡著暗紋的翹首履靴映入她們的視野,那只倉鸮殷勤地飛上他的臂膀,興奮地叫了幾聲。廉貞敷衍地幫自己養的寵物順了順毛,“不錯、不錯,找的還挺快的。”
————爾后,便是她們噩夢的開始。
時間回到現在,當天下一行人趕往他們原先藏匿邵陽婦女的洞口的時候。
廉貞有些百無聊賴地在石洞里閉目養神,洞里已經沒有哭喊也沒有求饒的聲音了,只有濃重的血腥味。這里的戲剛剛結束,想來羽衣班也受到了自己送給她們買紙花的送葬錢,邵陽應當已經被屠城了。就是可惜沒撈著什么油水,不過摘下了羽衣班的頭顱,到也算不得太虧……
他一邊這么想著,一邊突然有些疑惑地「咦」了一聲。
洞口傳來一陣一陣沉悶的「咚」、「咚」的響聲,像裝著大米的麻布袋子從高處落地的聲音。廉貞剛想遣洞里的幾個親信出去查看,還沒來得及出聲,突然神色一凜,抽出腰間纏的軟劍就甩了出去。劍氣相撞,一條鞭劍樣式的武器和廉貞的軟劍纏在一起,氣勢上一時間不分上下。等眾人定睛看清時才發現,那嚴格來說并不是一條鞭子,而是一個由幾百片碎刃拼在一起的長鞭。那些碎刃片片都藏著細細的殺機。電光火石之前,又有一柄尚方劍式樣的長劍直直沖著廉貞面門而去。廉貞信步閑庭地向上揚起軟劍,很輕松地挑開了山海的桎梏,一并彈開了赤魂。
而天下與應何從的心思卻并未在廉貞身上,赤魂和山海的佯攻并不是沖著廉貞,真正的目的是剛剛交手之時從廉貞臉側飛過去的小瓶子。
那白玉瓶子被精準地砸在山洞的巖壁,慘兮兮地碎成幾瓣陶瓷片,落到洞下那一汪唯一的山泉中。唯獨對天下來說,原本清冽的泉水此刻涌出了一股嗆得人想流淚的辛味。
“水月,乾坤,風雅!”遠遠地傳來女孩兒的嬌喝,這一招聲勢浩大,卻是沖著山洞頂的方向。廉貞的親信只能聞到一股拌著鮮花的熏香味,爾后被掀起的沙礫迷住了眼。再次睜眼時,被水月、乾坤和風雅圍攻的山壁被撕開一道狹長的口子,正午正盛的陽光照下來一束,正好落在波光粼粼的泉水上,閃耀地有些刺人眼睛。
“霓裳夫人說了,遇見北斗走狗,得給你帶點兒小禮物。”
“剛剛從邵陽的河里灌的,可新鮮著呢。”從山洞入口出現天下與應何從,還有十幾個羽衣班打扮的姑娘的身影,“你自己配的「鴆羽千夜」,如何,喜歡嗎?”
門外的幾千軍隊已經沒有站著的人了,他們渾身僵直地像石像般躺在地上,仿佛被按下靜止鍵,沒有了動靜。
洞內的親信隊只有十六個人還站著,大約是廉貞養了許久的好手。他大約的確沒想到自己會被將這么一軍,更想不到本來應該被毒倒的人還會站著。事實上天下他們賭的很幸運。
廉貞為什么不像當初在大藥谷一樣帶著軍隊去圍剿羽衣班呢?邵陽全城的人都倒下了,他們若在那時過去,必然是輕而易舉就能拿下全城人的性命。
那只能是廉貞也沒有足夠的解藥吧。
所以他才會即刻撤離邵陽,所以天下賭他沒有解藥,她賭如果廉貞的軍隊來到了邵陽,也一樣會被毒倒。
————這孩子賭對了。
而廉貞似乎并不驚慌,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面前的一群人。因為他此刻在他們臉上看到了非常有趣的表情。
所謂凡是如是,難可逆見,意思是說世界上的事情都是這樣,難以預料。也許上一秒還在因為博弈得勝而沾沾自喜,下一秒就可以因為局勢的瞬間轉變而如墜冰窟。
————天下最開始聽說怒劍仙的名號的時候,一直不太明白怎么會有人以怒為劍氣。但現在她有些明白了。
她曾經救下的那十三個婦女,此時她們的十三顆頭顱,就像當初天下和應何從在廉貞軍營里做的一樣,被廉貞壘的整整齊齊,正對著洞門口————死人是不會有聲音的。
“這是怎么了?露出了這樣可愛的表情。”廉貞伸腳踢了踢被壘在最上面的那顆頭,那顆頭咕嚕嚕地從最頂端滾下來,簌簌地沾了一圈塵土,被踢到天下跟前。
她還記得她剛救下她們時好開心好開心,她嘴笨,一連和她們說了好幾次「別怕」。
“——————我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