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拍板把天下招進來的那個人,是大理寺少卿裴東來,此人天生白化病,最怕曬太陽。出門到哪兒不是帶著把傘就是頂著個大黑帽子。不過他確實屢破奇案,「洛陽神探」這個名字,也并不是誰賜給他或者他自封的,這個名號是在民間不知不覺就流傳起來的,約莫是個蠻準確的描述。
天下雖然是個女孩子,入職大理寺之后卻也并沒有遭到苛待,雖然說這終歸不知道是她第一天把大理寺的大家打服氣了、還是大理寺在裴東來的帶領下真的風氣良好的緣故。
——————總之,裴東來其人吧,大概是個好人。
天下入職后被分到的第一個差事,是和新入職的書吏一起整理記錄近期案件尸體的尸檢報告。說到這位新入職的書吏,此人叫張訓,長得很大眾臉的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干事很踏實,平時和天下共事處的也還算不錯。
那天評事和主簿那里雜事多,這兩人一直拖到晚上才得空去停尸房。天色已是漸暗,月亮牙只在烏云后面冒出薄薄的一個尖,他倆一邊嘮嗑一邊推開停尸房的門。慘白的月光滲進黑漆漆的屋內,里排的尸床上有個晃動起身的人影,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一排又一排蓋著白布的尸體,和一聲沙啞的“誰啊,這么吵?”
“鬼啊啊啊啊——————”天下耳邊響起張訓破音的尖叫,她想起這位之前路上嘮嗑就抖抖霍霍的聲音,倒也沒驚訝這人怕鬼。
——————張訓其人吧,是個靠譜但怕鬼的壯漢。
但是天下不信鬼神。
所以天下右手揪住嚇沒了魂的張訓,左手朝著那個黑影的腹部梆梆一拳莽了上去。
“嗷——————”這次換成了黑影的嚎叫。
幾分鐘后。
天下和張訓誠懇地對著一位留著八字胡,身材偏矮胖的大叔鞠躬道歉。
原來睡在義莊的是大理寺驗尸官,龐柏。
大理寺事務繁多,所以他那天就直接睡在了停尸房,反正平時和尸體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了,也不在乎多睡一晚上。剛好還有一具尸體的尸檢沒有做完,天下和張訓本著有些愧疚的心理,自告奮勇陪龐柏加班,把尸檢報告提前趕出來。
然而他們未曾想到的是,這位龐叔端詳了一會兒尸體的腳底板,抬頭拿下面巾和天下跟張訓說了句,死于顱內出血。
張訓愣住了。
天下也愣住了。
兩人的眼中透露出同樣的清澈的愚蠢。
“不是….你只看了一眼死者的腳底板啊!!”張訓覺得事情實在有些離譜。
“完活,收工回家咯!”而龐柏是不理會他的,這人開心地一扯面巾,愉快地下工了。
“小天你說…龐叔為什么會從腳底板看出來是顱內出血啊?”
天下瞧著那似乎完全沒有道理的尸檢報告,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結果第二天庭審的時候,他們就聽見被告哭哭啼啼地說著“小的一沖動就用木板打了他的頭,哪曾想…”云云。
這實在是…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高手在民間吶。
————龐柏其人吧,是個不愛加班的高手。
第二天,天下再次在停尸房堵住了剛上工的龐柏,開口就是沒有頭沒腦的一句,“是因為尸斑的位置嗎?”
“啊…啊?啥啊?”龐柏下意識后退一步捂住自己的肚子,前幾天被打的慘痛經歷讓他對這個幾乎和他女兒一樣大的孩子產生了不可磨滅的畏懼。
人死后,在尸體低下部位皮膚出現的紫紅色斑塊,稱為尸斑。尸斑的形成,是由于人死后血液循環停止,心血管內的血液缺乏動力而沿著血管網墜積于尸體低下部位,尸體高位血管空虛、尸體低下位血管充血的結果,尸體低下部位的毛細血管及小靜脈內充滿血液,透過皮膚呈現出來的暗紅色到暗紫紅色斑痕,這些斑痕開始是云霧狀、條塊狀,最后逐漸形成片狀,即為尸斑。
尸斑的分布位置,與尸體的姿勢直接相關。如仰面平臥的尸體,尸斑出觀在枕部、頂部、背部、腰部、臀部兩側和四肢的后側,有時也見于尸體側面,甚至上面的傾斜區如鎖骨上部。俯臥的尸體,尸斑分布在顏面、胸部、腹部和四肢的前面,此時兩側眼結膜也往往呈瘀血狀。
而只有處于立位的尸體,如懸吊的尸體,尸斑出現在下肢、下腹部和上肢的遠端。
“那個案子里,尸體是被懸吊上去的,但其實上吊自殺是偽造的,在腳部根本沒有出現尸斑,所以只能說明上吊是偽造的現場,其實那人被吊起來之前早就被打死了,對吧?”
龐柏這才想起來這孩子問的是之前的案子,“嗨,你說那個案子啊,對啊,是的。”
“好厲害啊!龐叔!驗尸相關的知識,可以教我嗎!”
“不是,你這孩子…你這不是已經自己推出來了嗎…”
盡管一開始和天下的初遇有些驚悚,龐柏終究還是在天下的一聲聲夸贊中迷失了自我。
除了驗尸相關的工作,天下的職責里同樣包括協助大理寺的錄事和主簿進行日常文件的整理歸納和撰寫。她所直屬的主簿崔倍這人,也值得咱好好說道說道。
天下自離開家一路漂泊,也算見到過很多奇人軼事,但崔倍絕對是其中最特別的一位。
此人一雙上吊眼,眉型確是很典型的八字眉。他的眉毛其實很好看,可惜一直向下,顯得沒什么精神。而他本人平日里看起來也是喪喪的樣子,嘴角常常耷拉著,隔三岔五便會嘆氣。
崔倍長得很清秀,天下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來他。只不過能認出來他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他的樣貌,而是因為他的頭頂,自然聚集了一小片烏云。
是的,一小片,烏云,正正好好在他頭頂十厘米的位置。
崔倍走到哪兒,小烏云也跟著飄到哪兒。
據說,出生時候他頭頂就有這片烏云。
花了好一會兒接受這個事實的天下想,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似乎正如小烏云所預示的,崔倍其人,不太幸運。
從想去的餐館必定當天關門開始,到去寺廟求簽必定大兇等等,數不勝數。
一次他前去畫兇手畫像,準備通緝令的時候,就聽見原告說著「那兇手長得如此這般那般…」,天下聽到對方說「尤其是那雙八字眉,化成灰我都認得!!」的時候,就已經感到了不對勁。
畫完后的崔倍拿起新鮮出爐墨跡未干的畫像,說了一句,“是我二大爺。”
這誰瞧了不說一句大義滅親。
更離譜的是,崔倍不但自己的人生充滿悲劇,所到之處處處殃及池魚。
據傳言,他剛到大理寺的第一天,告訴大家別和自己太近乎,否則就會像自己的爹娘叔伯姨娘一樣,說著,就解開了自己的包袱,露出了他七大姑八大姨的靈牌,把大家嚇個半死。
自那之后,就沒什么人敢接近他了。
事實上,天下來之前,沒有幾個人愿意和崔倍坐一張桌子共事。天下呢,就如之前所說,不信鬼神不信邪。
她跟在崔倍身邊辦事的第一天,無緣無故在廣場上平地摔。
她跟在崔倍身邊辦事的第二天,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飯時食堂著火了。
她跟在崔倍身邊辦事的第三天,下班去買想吃的糕點時輪到她剛好最后一份賣完。
她跟在崔倍身邊辦事的第四天,給墨惘喂食的時候因為這大胖黑蛇吃得太著急,破天荒咬到了她的手。
她跟在崔倍身邊辦事的第五天,天下一劍劈在小烏云中間,“你說我如果拿一把火,能不能把這烏云給燒成水燒沒?”
明明算是天下上司的崔倍嚇得瑟瑟發抖。
自那之后,天下的生活勉強算是運氣不好不壞。
與小烏云勉強算是和平共處之后,天下有時得了閑喜歡去看崔倍畫畫。他是做主簿的,通緝犯的肖像畫算是信手拈來,畫的神韻樣貌皆是驚了人的像。天下是沒有什么藝術細胞的,她偶爾幫崔倍研墨,雖然不愛畫畫,可她喜歡看崔倍畫畫。
“畫的真像,真好看。”
她常常這樣好不掩飾地夸贊崔倍的畫技。
崔倍生性害羞內斂些,不太聽的得人夸,他第一次的時候謙虛說,“比不上你們練武的,都是些紙上的花樣,沒什么好夸耀的。”
“才不呢,”天下很堅定地否定他,“劍有劍道,醫有醫道,要是繪畫界里也像軍銜那樣給整個排名,崔倍你肯定是個鼎鼎有名的大將軍!”
崔倍畫工筆,雖然花鳥山水他也會,但畫的最多的還是人。他的筆很靈動,有時端詳他的畫,你便會覺得線條似柔實剛,似斷實連,直中有曲,亂小有序,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施朱則太紅,著粉則太白;而崔倍現在畫的,就剛剛好。
工筆畫中,墨即是色,色即是墨;墨隨色定,色依墨態;墨中有色,色中有墨;墨不礙色,色不礙墨;非色非墨,恰似神彩。繪畫技法里,小天最喜歡的是渲染,那時崔倍會一手拿兩筆,一支蘸水,一支蘸色,色筆染,水筆運,從結構的深處開始,由濃而淡,產生一種自然漸變的效果,很是好看。至于那些什么勾、皴、點、染、絲中的技巧,天下或多或少也知道個少許,有時崔倍會嘮上一兩句,不過大多數時候,他只是專心地畫。
————崔倍其人吧,是個喜歡畫畫的、天生的掃把星。
但是同時世間又有一句話叫做「一物降一物」。
能降得住崔倍的這位,叫王七,是天下主要負責協助的錄事。
王七。
王家排行老七,故名王七。
雖然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王七的人生卻一點兒都不平凡。
五歲在黃牛的尾巴上綁了爆竹從而發明快速耕地法;十歲使用野生菌菇自主研發新型致幻劑;二十五歲任職大理寺錄事,死性未改。
懂了,天下想,是個能作死的。
本著大家都是同事嘛相互照應的原則,王七很勇敢地和崔倍套起了近乎,常常結伴而行。關于他什么時候會慘死在烏云厄運之下當年大家甚至開了個賭局。
與崔倍同行的第一天,王七沒事。
與崔倍同行的第二天,王七沒事。
與崔倍同行的第三天,王七沒事。
與崔倍同行的第四天,王七沒事。
此后的一個月,王七沒事。
直至今日,王七仍然沒事。
————王七其人吧,是個命很硬的熱愛作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