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仙公公一行人撤出大梵音寺后,雷無桀和蕭瑟起身走到了無心的身邊。雷無桀問:“無心,所以你來大梵音寺究竟是要找誰?”
“恐怕就是剛剛那個醉酒的和尚?”蕭瑟猜道。
那剛剛醉酒的長須和尚緩緩踏步而來,手中提著那柄戒刀,看著氣勢洶洶。蕭瑟目光一冷:“小心。這和尚的武功,不比瑾仙差多少。”
無心搖搖頭,推開了擋在他面前的雷無桀,也迎面朝那和尚走去,兩個在相隔三步之時才停下了腳步。
“你長大了。”長須和尚輕嘆一聲。
“廢話,都十二年過去了。”無心似乎和長須和尚很是熟悉,笑罵道,“難道還是當年那個五歲小童?”
長須和尚也笑笑:“五歲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記得很多啊,記得當時總騎在你的肩膀上,拔你的長胡子。還記得那時候你還沒有出家,一手碎空刀耍得出神入化,我吵著要與你學。還記得什么呢?”無心目光忽然一冷,“記得你背叛了我爹?”
雷無桀和蕭瑟心中一驚,無心在那一瞬間暴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殺氣,但只是轉瞬即逝。
“我一直在想,等你長大了,會不會來殺我。我問忘憂大師,他說世間凡事皆有因果,說了一大堆佛理。可我是個假和尚,懂不得那些道理。后來我就想,你要是來殺我,我能做什么。大概就是把刀遞給你吧。”長須和尚一揮手中戒刀,那戒刀在空中打了個轉,落在了無心的面前,小半個刀身都插進了地下。
無心手微微觸過刀柄,卻沒有拔起來:“老和尚和我說要慈悲為懷,我現在可是個僧人,怎么會亂開殺戒。放心,我不殺你。”
長須和尚搖搖頭:“我倒希望你是來殺我的,你不殺我,說明有更麻煩的事情需要我。”
“不麻煩,只是要你幫我做場法事。”
“做場法事?我只是個假和尚,這么多年連本經都不會念。”
“不是要你一個人做,我要整個大梵音寺幫我做場法事。”
大梵音寺乃是于闐國國寺,今日因為有大敵來犯,所以大多數的和尚都躲在了后院的誦經堂內。若所有的和尚出動,起碼有三百人之多,這樣排場的法事,怕是只有于闐國國主才有資格吧。
但是長須和尚只是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方丈法蘭尊者,喊了一聲:“師兄!”
那法蘭尊者渾身猛地打了一個激靈,迷茫地睜開了眼睛,望著長須和尚,嘴角似乎還有口水未干的痕跡。敢情剛剛寺廟里劍氣縱橫,大打了一場,這個法蘭尊者假裝一直搖頭,其實早就偷偷睡著了。
“高人!”雷無桀不由地豎起了大拇指,對這個只會搖頭的尊者十分贊嘆,這和他聽過的江湖傳說里的高僧如出一轍啊。只是傳說中,高僧都是面對大危大難尚能禪定的,而這個尊者,把禪定干脆當成了睡覺……
“師兄,師弟有一事相求。”長須和尚朗聲道。
法蘭尊者伸手擦去了嘴角的口水,輕輕點頭。
“我需要辦一場法事,大概要你三百個和尚。”長須和尚也是不客氣。
但是法蘭尊者卻神色不變,聞言只是面露微笑,依舊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是老和尚這輩子剩下的唯一一個朋友,讓你來主持這場法事也算是報答他這么多年的嘮叨了。”無心笑了笑,轉過了身,“明日我在那里等你。”
“那明日之后呢?”長須和尚問。
“明日之后,等到明日我能活下來再說吧。”無心沒有再回頭,一個躍身,已落在了寺廟的墻上,“明日做完法事你便離開,十二年前他們逼你卷入這件事中,十二年后,你不能重蹈覆轍。”說罷,那白色的身影從廟墻上一躍而下。
“我說,雷無桀……你有沒有發現每次這無心和尚走的時候都沒有打算帶我們?”蕭瑟默默地說。
“我也發現了……”雷無桀撓了撓頭。
“那我們這兩個人質……到底為什么要死皮賴臉地跟上去?”蕭瑟扭頭問雷無桀。
“也對,還是直接去找唐師兄吧。”雷無桀終于沒有堅持跟上去。
就當兩人難得達成一致的時候,那廟墻之上卻又探出一個好俊俏的腦袋,那腦袋沖著雷無桀和蕭瑟眨了眨眼睛:“二位仁兄怎么還不跟上啊?我們現在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得租幾匹馬。我可沒帶錢啊。”
“真邪門了這和尚!”蕭瑟只能怒罵了一聲。
無心所說的很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城外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山上有一座破舊的寺廟,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了,廟里的佛陀像也掉了胳膊,似乎很久都沒有人來過這寺廟了。無心一個人坐在廟頂,白袍紛飛,望著遠處的于闐國默默發呆。
“在看什么?”雷無桀一躍而上,問道。
“你看這于闐國。”無心指著不遠處的那座城池。
“怎么?”雷無桀不解。
“貧窮么?”無心問。
雷無桀想了想,點點頭。的確,他們前幾日所在的三顧城如此繁華,更不用說邊境的自由城畢羅了,然而到了于闐國,他看到的都只是一些貧窮的當地人以及苦行的僧侶。
“老和尚卻說他很想回到這里。”無心輕聲說道。
雷無桀一時不明白無心話語里的意思,只是輕聲說道:“嗯。”
“老和尚六歲的時候就離開了于闐,四處求道,一直到四十歲時在寒山寺布道施法。但他心中有一惑一直未解,若殺一人能救千萬人,可這人偏偏又是無辜的,你殺不殺?”
“這……”雷無桀一時猶豫不定。
“要我就殺。”坐在下方臺階上的蕭瑟幽幽地說。
“我小時候有一次睡夢中,感覺有一人站在我面前,恍惚中睜開眼睛,發現是老和尚提著刀站在那里。他想殺我,卻下不了手,最后還是走了。后來他開了羅剎堂,想要我由魔入佛,然而心中卻不知這是對是錯,以致最終一念之差入了魔道。”無心嘆氣。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是誰了。”蕭瑟忽然說。
“蕭兄弟見多識廣,我對蕭兄也很敢興趣,卻猜不出你的來歷。”無心微笑。
“你姓葉。”蕭瑟說得堅定。
“是的,你猜的沒錯,在入寒山寺門下之前,我的確姓葉。我叫葉安世,是葉鼎之的兒子。”
“葉鼎之?魔教宗主!”雷無桀驚道。
“能讓天外天、雪月城、天下佛宗甚至于朝廷都如此看重的人,我想來想去總歸和葉鼎之有關。”
“什么是天外天?”雷無桀問道。
“眾人皆知十二年前,魔教東征,一片生靈涂炭,但是真正了解魔教的人卻不多。魔教其實是大大小小的三十幾個域外教派合起來的統稱,其中最重要的一支就是天外天,上一任魔教宗主葉鼎之便是天外天的首座。魔教東征失敗之后,曾與中原武林立下約定,十二年內不再踏足大玄疆土半步。據說這個約定中,還包含著一個質子,這個質子被一個神秘人收養,期限也是十二年。想必就是你了?”蕭瑟說。
“是我,那年我五歲,跟隨父親一起東征。后來被忘憂收養,如今十二年期限已到,按說我應該回到天外天了。可是,放走我之后,誰知道魔教會不會再次卷土重來,所以有人想廢去我的武功,有人想把我監禁起來,也有人想殺了我。”無心說。
“那你呢,你想怎么樣?”
“我想回到寒山寺,繼續聽那個老和尚念經。”無心笑了笑,不只是想起來什么,臉上露出很懷念的表情。
六年前,也有人問過他一句,你想怎樣。
蕭瑟愣了一下,站了起來,雙手束在袖中,往前走了數步,望著遠處的于闐國,輕聲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十二年期限一到,所有人都會行動,老和尚擋不住那些人,所以憂著憂著就瘋了。”無心說道。
“白天那人,是碎空刀王人孫吧?”蕭瑟問。
“是,碎空刀王人孫是我父親生前摯友,他是天山派的弟子,勸說父親不要東征卻沒有成功。最后本想一走了之,卻被師門所迫參與了圍剿魔教的一戰。那一戰后他以師門情意已報為由,退出了天山派,拜了大梵音寺虛妄大師為師。若當時沒有退出師門,他現在應該已是天山派的掌門。”無心說。
“也是重情重義的人。”雷無桀點頭稱贊。
“明天你會死。”蕭瑟突然冒出來這么一句,“你現在應該找一匹快馬,馬不停蹄地往西邊跑。”
“若我想逃,在美人莊內我就可以逃了。”無心一笑,“我說我還有事沒做完,是因為老和尚以前總說他想回到這里,現在他尸身沒了,但我要把他的魂魄給引回來。”
“明日三百僧人的法事,勢必驚動整個于闐國,九龍寺離這兒不遠。到時候那么多高手趕來,你有信心?”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無心站了起來,白色僧袍在空中飛揚。
“但有一點我一直沒有想明白。你知道天外天,認識王人孫,甚至連瑾仙公公曾是名震江湖的風雨劍沈靜舟都知道,我還以為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蕭瑟問他,“我唯一不明白的一點是,你為什么要帶上我們二人?我們本是跟這件事毫無關系的人。”
“是啊!你真的需要幫手,難道不是應該找天外天的那兩名高手么?”雷無桀也問道。
“不是說了么,我缺錢。你們一個穿著千金裘,一個穿著鳳凰火,看著就很有錢啊。”無心語氣真誠。
“你這和尚,舌根底下像是有一千句謊話,隨時都準備蹦出來似的。”蕭瑟有些無奈。
“這一點,你們兩個倒是相同。”雷無桀嘟囔道。
無心往前走了幾步,一直走在了屋檐邊才駐足,忽然一抖長袖,沐著陰冷的月光,仰天長笑,長袖紛飛,竟臨風飛舞起來。
“我欲乘風向北行,雪落軒轅大如席。我欲借船向東游,綽約仙子迎風立。
我欲踏云千萬里,廟堂龍吟奈我何?昆侖之巔沐日光,滄海絕境見青山。
長風萬里燕歸來,不見天涯人不回!”
無心收了衣袖,垂首望著下方,蕭瑟此時也抬頭看著他,兩個人在那一刻,都仿佛在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
“我不會死的,我還有很多的地方要去。”無心說得認真,他又加上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要是我失約的話,有人可是會揍我的。”
有人會揍他?這人又在講什么瘋話?
不過………
“你此刻看著終于像一個高手了。”蕭瑟收回了目光,懶懶地說。
“高不高手不重要,關鍵是明天要活下去。”無心也將目光望向前方,“還有,你猜得沒錯。我選擇你們,的確是有我的原因。”
“什么原因?”蕭瑟問。
“我修成心魔引的時候,師尊說世上只有兩種人可以不受我的影響。一種是天生玲瓏心,未經凡塵侵擾,一種則是心思太深,如萬丈深潭,連自己都看不透自己。”無心說道。
“想必前者指的是雷無桀,后面那個看起來是我了?”蕭瑟雙手攏在袖中,看似心不在焉。
無心雙手合十,笑而不語。
“那沈靜舟是哪種?”雷無桀忽然問,“那天在大梵音寺內,他不是也破去了你的心魔引嗎?”
“瑾仙公公并沒有破去我的心魔引,他的確陷入了自己的心魔之中,只是他意念太強,只困住了他片刻。你們不同,你們與我對視時不會有半點波動。”無心眼中紫光流淌。
“所以呢,遇到了兩個不受心魔引影響的人,又如何?”蕭瑟漫不經心地問。
“羅剎堂已經被老和尚毀了,我若死了,里面的武功就會失傳。所以我想傳你們二人每人一門武功,雖然只有一夜的時間,但對于你們來說,已經足夠了,這樣也就不算辜負老和尚了。”無心轉身,笑著望向雷無桀。
雷無桀自然欣喜:“是什么武功?”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用拳?”無心問。
“是。”雷無桀點點頭。
“曾有江湖百曉生列兵器譜,將武林中最危險的七種兵器合在一起,稱‘七種武器’。其中拳頭也列為其一,它不是兵器卻勝似兵器!今天我要教你的,便是大羅漢伏魔金剛無敵神通!”無心微微含笑,話語間滿是高手風范。
雷無桀愣了愣:“好長的名字……”
“看好了!”無心猛地往前踏了幾步,雙袖一振,右拳猛地一揮,接著便若行云流水般地打出了一套拳法。
只是無心雖然氣勢十足,一套拳打得虎虎生風,但是蕭瑟卻看得緊皺眉頭。一套拳法打完之后,無心問雷無桀:“可看全了。”
雷無桀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打一遍。”無心說。
“哦。”雷無桀應了一聲,仔細回憶了一下,將那套拳再從頭至尾打了一遍,竟沒有分毫偏差,只是氣勢上沒有無心那么足。
“好!果然聰慧。”無心贊道,“不愧為江南霹靂堂雷家的弟子。”
雷無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拳頭,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可是恕我愚鈍,這套拳法,高明在哪里?”
蕭瑟“哼”了一聲:“傻子,他唬你呢。這哪是什么大羅漢伏魔金剛無敵神通,這分明就是大羅漢拳,少林寺入門武功,嵩山腳下花二十文錢就能買到一本秘笈,我家客棧的小二都會幾招幾式。”
“啊?”雷無桀一臉懵然。
“胡說!”無心這一聲“胡說”說得倒是正氣凜然,“密教曾有高僧苦練普普通通的‘大龍王拳’五十年,幾十萬遍打下來,竟然做到了灰中取火,石上開花,硬生生地將其打成了‘摩柯龍王神通’,成為一代宗師。你天生玲瓏心,卻是這般簡單的拳法最適合你。”
“真的?”雷無桀見無心說得一本正經,心中卻猶是不信。
“真的。但是五十年太久了。好好一個翩翩少年難道要練成糟老頭子才能天下無敵?明明是少年時才應該瘋魔武林啊!你聽好了,剛剛那套大羅漢拳,只是前一半,后一半是伏魔拳,二者加起來才是真正的大羅漢伏魔金剛無敵神通!后一半比較難,我手把手地教你!”無心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雷無桀的手,還真是“手把手”地教了起來。
無心在屋頂上領著雷無桀打起了拳,初時還一板一眼打得認認真真,可后來卻是越來越快,蕭瑟在底下根本看不清具體的招數,只見一道白影混著一道紅光在屋頂上躍來躍去。許久之后,兩個人才停了下來,雷無桀渾身是汗,氣喘吁吁,無心倒是氣定神閑,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他放開了雷無桀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剛剛領著你打了三遍,你可都記住了。”
“記……記住了。”雷無桀大口喘著粗氣。
“好!再打一遍給我看看。”無心笑道。
雷無桀歇了片刻,將呼吸調整過來,點點頭:“好!”隨即運起真氣,用力往前踏了一步,卻把整個屋頂都踏缺了一塊,一個不留神整個人都摔進了廟中。
“啊!”他躺在一片廢墟之中慘叫。
“好,學得不錯。”無心在那個缺口那蹲了下來,笑嘻嘻地看著雷無桀。
“哪里不錯了……”雷無桀苦笑,他想站起來,卻感覺渾身真氣已泄,連動彈一下的力氣都沒了。
無心卻沒有再理會他,他站了起來,轉身望著下方的蕭瑟:“接下來輪到你了。”
“我不會武功,只會一點逃跑用的輕功。打拳什么的,我半點不會,你能教我什么?那水上漂的武功倒是不錯,我可以選么?”蕭瑟說道。
“你心思太重,非天踏浪神通,你是學不會的。學了只會半路掉下來。”無心搖頭。
“非天踏浪神通?”蕭瑟皺了皺眉,“羅剎堂的武功取名都是這么隨意的嗎?”
“不是,有些武功秘籍上名字被抹去了,我就瞎取唄。”無心倒是坦然。
“可除了輕功以外,別的武功要傳授,你可找錯人了。”蕭瑟聳聳肩,似乎對那絕世的武學并沒有半點興趣。
“沒有找錯人,我要傳你的這門武功不需要什么基礎,只是需要一些時間,我今日教了你,你怕是很久以后才能學會。”無心一躍而下,落在了蕭瑟面前,一雙眸子中紫光流動。
“這是……”蕭瑟微微皺眉。
“我要教你的,是心魔引!”無心嘴角微微揚起,眼中紫光閃爍。
邊境之城畢羅,九龍寺。
唐蓮站在寺廟庭院之中,放飛了手中的信鴿。
無禪站在他的邊上,垂首問道:“信上寫了什么?”
“師尊只寫了四個字。”唐蓮仰頭望著月亮,有些走神。
無禪愣了一下,呼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不是這四個字。”唐蓮搖搖頭。
無禪笑了笑:“唐兄,小僧只是呼聲佛號罷了。”
唐蓮回過神來,也不由地笑了:“我走神了。只是師尊寫的那四個字我看不懂,憑心而動,什么是憑心而動?這在佛法里有什么解釋嗎?”
無禪沉思片刻,說道:“佛曰,隨心,隨性,隨緣。”
唐蓮聞言,嘆道:“我自小出生在唐門,門規森嚴,十二歲前在內房六門修煉心法毒術,十六歲時練成外房三十二門所有暗器手法,十七歲時來到雪月城,拜師尊為師,至今已有九年。這二十六年間的事情仿佛是都既定好的,我只需要完成即可。隨心,隨性,隨緣,這三個詞我卻是想不透。既然無心這么重要,師尊難道不是應該給我下雪月城的絕殺令么?”
“絕殺令?唐兄認為無心師弟該死?”無禪猶豫了一下,問道。
“不該。”唐蓮搖頭,“但若師尊的傳書上寫著,我不會猶豫。”
無禪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對了,無禪大師,一直沒有問你,無心他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唐蓮忽然問。
“小僧很早的時候就離開寒山寺了,只與無心相處了數月,那時他還是個小童,所以其實并不了解無心是個什么樣的人。只是幼時有一件事至今印象深刻,那日小僧在寺廟中練拳,無心坐在屋檐之上,在小僧練完拳之后,忽然道:這就是金剛伏魔神通?只是伏魔之心如此之重,與魔道又有何異?小僧當時不解,無心卻繼續道:羅漢亦除魔,是謂‘殺賊’,是殺盡煩惱之賊,除的不是外魔,是心中之魔。小僧當時已入佛門六年,修煉這金剛伏魔神通也有三年,聞此言卻如天雷灌頂,沉思許久,轉身卻見無心已經不見。后來,小僧心中想著無心所言之語,再練這金剛伏魔神通,卻覺得從前拳法上的困惑都迎刃而解。九龍寺大覺師父來寒山寺時,正好練就伏魔神通的第四重境界。”無禪說道。
“若不是大師親言,不能相信這是一個五歲幼童所能說出來的話。”唐蓮點頭,“唐某斗膽,問大師一句:我們現在是否又是降魔之心太重了呢?”
“無心不是魔,師父也不是魔,只是為外魔所擾。”無禪沉聲答道。
“所以無禪大師,明日你會如何?”唐蓮又問道。
無禪想了想,笑道:“憑心而動。”
唐蓮望了無禪一眼,卻見無禪目光坦誠,沒有半分玩笑的意味,嘆道:“我以為大師的心早已堅若磐石。”
“又不是屋內那些老和尚,談什么堅若磐石。”無禪往前踏了一步,一躍登上了屋檐,“唐兄慢想,小僧要去睡覺了。”
唐蓮愣了一下,這個總是一臉正氣,不茍言笑的和尚,此刻卻流露了幾分少年的心性,倒令他頗為意外。屋檐上的無禪轉身,長袍揮舞,在月光下輕笑,倒頗有幾分師弟無心的架勢,他朗聲道:“所謂憑心而動,隨心,隨性,隨緣,是指不必想得太多,遇見之時心中那剎那間的反應,便是施主的心。”
唐蓮愣了一下,卻見屋檐上的灰袍一閃,無禪已經不見了。而在身后的大殿之中,依然會傳來輕輕的誦經之聲。唐蓮笑了笑,仰頭看著遠方,道:“憑心而動,這是師尊此次要教授給我的道么?唐蓮記下了。”
而此時,大漠之上,另有一批人馬正在狂奔。
每個人都裹在連著風帽的黑氅里,為首那人更是以黑色的棉巾蒙面。首領往前望了一眼,猛地拉住了胯下的紫燕騮。
“師兄,到了么?”身邊的人也都急忙拉住了馬,其中一人一把扯上了風帽,露出了一張年輕的面龐,“這一路可真是把我累壞了。”
那首領卻沒有理會他,只是從懷里掏出了一張羊皮卷,打開后對照著面前的山川走勢后,仔細端詳了一番后才微微點頭:“是這里了,前面再過五里,就是于闐國了。九龍寺的幾位大師應該已經到了。”
“師兄,這和尚真有那么重要?這一路狂奔,晝夜不停,可把我累壞了。”年輕人湊上前,問道。
“忘憂入魔身死之后,少林派武僧前往寒山寺,卻發現那羅剎堂早已被忘憂偷偷焚毀,其中三十二本秘笈都化成灰燼。世上能夠還原這秘笈的人只剩下那無心和尚一人了,若不是雪月城率先搶了先機,天下武林,誰不想要這個和尚?”首領默默地收好地圖。
“可這羅剎堂武功是佛門秘籍,要么是少林的,要么是云林的,怎么也輪不到我們無雙城。搶這秘籍,豈不是引天下僧人眾伐之?”年輕人惑道。
“你說得對,天下絕學無數,羅剎堂內三十二秘技固然精妙,可非我門類,搶來也是無用。”首領點頭。
年輕人得意地笑了起來,能獲得從來不假顏色的大師兄的贊美,倒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首領忽然道,“那個和尚可不僅是那么簡單。”
“難道這和尚還有什么特別的來頭。”年輕人惑道。
“你可聽過葉鼎之這個名字?”首領問。
“師兄你可別逗我,我再不濟,魔教教主的大名能夠沒聽過?十二年前魔教東征,差點把半個北離打下來,據說當時只要對著六歲小童喊一聲:葉鼎之來了!就能把他嚇哭。我們這些人,誰不是聽著葉鼎之的故事長大的,他雖是魔頭,但亦是江湖百年一遇的奇才啊。”年輕人笑道。
“十二年前魔教東征,葉鼎之一路殺向天啟皇城,路上戰遍天下高手卻未逢敵手,后以半招之差輸給了當時還只是雪月城一名普通弟子的百里東君。后來又遭七大門派圍攻,力竭而死。可魔教最后仍有一戰之力,但教主已死,他們便與中原武林立下約定,十二年不踏足北離半步。”首領說道。
“這我知道,鎖河山之約嘛!街頭的說書人都說倦了的橋段。”年輕人插嘴道。
“是,但是說書人不知道的是,那個約定中還包含著一個質子。是葉鼎之的孩子,一個五歲的小童。據說那小童頗有葉鼎之年輕時的風范,聰慧異常,雖才五歲,卻已經能和魔教長老過招。多方爭搶那個孩子,雪月城、少林寺以及我們無雙城,都想要那個孩子。但最后帶走那和尚的卻是寒山寺的忘憂,雖然寒山寺只是一座小寺,但忘憂卻是公認的天下禪道大宗。既然他愿意接這燙手的山芋,其他門派自然樂意,放自己手里怕天下人惦記著,放別人手里又怕好處被別人得了去,由忘憂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站出來,自然是最好的。可這忘憂也是稀奇,竟給這魔教教主的兒子開了羅剎堂。”首領倒似不急著趕路,緩緩地說道。
“所以我們這一次搶這和尚的目的是……”年輕人皺了皺眉。
“第一,將羅剎堂里的武功物歸原主,少林也好,九龍寺也罷,就還給天下佛宗。而這無心,就歸無雙城。這一次可不能被雪月城搶了去。當年雪月城未立之前,我們無雙城可是真正的天下無雙,如今呢?老爺子們憋著一口氣,這口氣,我們這一輩要爭回來。”首領望向前方。
“九龍寺七位大宗一同出手,也困不住他?”年輕人沒有沉浸在首領的豪邁氣概中,忽然問道。
“九龍寺其實不擅武學,只有秘傳的本相羅漢陣倒的確有幾分難纏,但是偏偏這一任的住持大覺禪師是九龍寺建寺以來武學成就最高的僧人。我聽師父說,大覺禪師已修成了金剛不壞神功。”
“金剛不壞神功?無堅不摧、萬毒不侵、金剛不壞、至剛無敵,佛學十大絕學之一,據說少林寺都沒有和尚練成的。就這樣還困不住那無心?”年輕人驚詫道。
“困不困得住,也要去了才知道。我們趕了三天三夜的路,如今離于闐國只有五里之遙的時候,我卻停下來和你說這一番話,你可知為何?”首領轉頭問他。
“師兄總是高深莫測,師弟我猜不透。”年輕人撓了撓頭。
“雖然很不愿意承認,但師父說你和師妹是無雙城百年來最有天賦之人,若無雙城想要重攬這天下第一,便只能靠你們。師妹她如今不在北離,所以這一役,師兄希望你能全力以赴。”首領一拉馬韁,沖著身后眾人喊道,“前面便是于闐國了,繼續前行!”
說完便一甩馬韁,絕塵而去。
年輕人愣了愣,也急忙怒揮馬鞭,他的馬術似乎并不怎么樣,之前在隊伍里也是一直處于后列,使了好大力氣才終于趕上去。
那首領見年輕人累得氣喘吁吁,不由地皺了皺眉頭:“你還有什么要問的?”
“我就想問,為什么出發前不說,偏要在快到了才告訴我?”年輕人喘著氣問道。
“師兄……”首領望著年輕人一臉困惑的樣子,想起這位師弟平日里的那些行為,嘆了口氣,“怕你路上忘了……”
“原來如此。有理!”年輕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首領扭過頭,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師妹,你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