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離并不太平,南決大軍對我們虎視眈眈,當今皇帝身體岌岌可危,三個皇子暗中較勁,于我而言,蕭楚河心在江湖,蕭羽風流成性,而蕭崇…勉強配得上北離江山。”
“從社稷和百姓的角度,我選了他。”
“但從無雙城的角度,我還氣著呢。”
她瞇了瞇眼,提勁兒又擲出一顆石子,這次那石子沒有飄起來,而是一條直線在湖面劃起一道數十丈長的水花,直接撞到了對岸,發出一聲悶響。
“畢竟想要拿無雙城做棋子,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命去下棋啊。”
………看來是真的生氣了,宋燕回想,還是哄哄吧。
“你會是個好城主的,小天,”宋燕回摸摸天下的頭,“你呢,無雙?”
無雙想了想,說:“我只是覺得,他是無雙城所等待的那陣風。”
“能得到你的稱贊和小天的認可,他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宋燕回微微皺眉,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聲響,只見四個人正扛著一頂轎子往這邊緩慢行來,他微微一愣,“他來了?”
“師父你馬上就要去劍廬閉關了,他也想在此之前見一下你。放心,雖然他是長老會請來的人,但現在他選擇的人,是我和阿姐。”無雙笑著露出了一口大白牙,“沒辦法,我倆就是天生這么有魅力。對吧,阿姐?”
宋燕回站起了身,手下意識地觸了一下腰間的斷水劍。
轎子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一個幼童將轎子上的門簾拉起,率先跳了下來,隨即伸手。轎子中的另一人也伸出手,握住了幼童的手,隨即從轎子中走了下來。是一個儒雅文雅的公子,約莫二十六七,穿著一身灰色長袍,看上去安靜而沉穩,乍一看只是一個飽讀詩書的貴族公子,只是唯一一點奇怪的是。這位公子的眼睛上圍著一塊白布,蓋住了整雙眼睛,在腦后打了一個結。
宋燕回愣了一下,那幼童在公子耳邊說了些什么,灰袍公子點點頭,對著宋燕回微微俯身:“宋前輩,幸會。”
“你?”宋燕回皺著眉頭望著公子眼前的白布。
那公子卻似乎明白了宋燕回的意思,笑道:“誠如前輩所見,我是個瞎子。”
宋燕回自然知道面前這個人的身份,北離二皇子蕭崇,因為大皇子早夭,所以是眾王子中最年長的一位,四年前被封白王,號稱是當今皇子最識大體之人,謀略過人,只是深居簡出,留給外人的信息不多。但是,卻從來沒有人說過,二皇子蕭崇竟然是個目盲之人。
“世間有人雙目健全,心卻盲。蕭崇雖盲雙目,卻自認心不盲,宋城主號稱一劍斷水,千江絕流,可心中也和世俗一樣,看不起我這個瞎子嗎?”蕭崇緩緩說道,臉上并沒有流露出明顯的喜怒。
宋燕回搖頭:“只是有些震驚,能在朝堂廟堂都能鬧出一番風雨的白王,卻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
蕭崇微微一笑,神色淡然:“我原本見過這個世界。”
“嗯?”宋燕回一愣。
“我見過春去秋來,花開花謝,見過夏之蟬,冬之雪,晚霞之光,清晨滴露。我七歲之前,雙目皆明,見過世間所有可見之美景。只是那一年,我喝了一杯別人遞過來的水,從那之后就失明至今。”蕭崇緩緩說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宋燕回開始對眼前的這位王子有些好奇了,他望了無雙一眼,無雙卻并沒有看向這邊,而是掂著手上的石子,看著對岸躍躍欲試。
“我體會過榮寵一身的感覺,也遇到過一落千丈無人理睬的境地。世間之事就是這樣,別人會因為你是個瞎子而可憐你,卻不會因為你是個瞎子而讓自己的東西讓給你。我不想做一個弱者,所以我從沒把自己當成是一個瞎子。”蕭崇忽然伸手,接住了一朵不知從何處飄來的花瓣,輕輕捻著。
看似云淡風輕,卻展露了好一手云淡風輕的本領。
“王爺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宋燕回忽然道。
“掌冊監瑾玉公公。他傳授我綿息術已有十一載。”蕭崇答道。
宋燕回點點頭,五大監中坐鎮藏書樓的瑾玉公公雖然武功蓋世,卻也是一副這般淡淡的中年儒士模樣,身上沒有必要的時,不會帶有半分戾氣。蕭崇給他的感覺,和這位掌冊大監很是相像。所以這位白王,他手上擁有的勢力,看似不僅擁有無雙城,就連天啟五大監和他都有說不清的淵源。
蕭崇繼續說道:“此次來無雙城,本想和宋城主坦誠相見,可宋城主卻幾番推辭,不得已之下,才讓五位長老做出了過激的舉動。這里得和城主致個歉。”
宋燕回搖頭:“不妨,江湖事江湖了,廟堂事廟堂結。這是我的準則。長老會有他們自己的考慮。但是如今我已經不是城主了,城里的事得問他們。”說完后,指了指他身后的無雙和天下。
天下扭頭沒看蕭崇,無雙則輕輕一掂石子,猛地甩手,那石子在湖面上飄了幾十下飛進了對面的草叢之中,他立刻笑開了花:“師父,阿姐,我成了,我成了。”
無雙倒也罷了,平常就是那個性子,就是連一向懂事的小天都沒給面子,看來是真的被白王拿來當棋子給氣的不輕……宋燕回神色有幾分尷尬,輕輕咳嗽了一下:“無雙,小天。”
無雙回過身,笑了笑:“我知道啦,師父。我已經做出選擇了。”
天下嘆了口氣,表明自己沒鬧小孩子脾氣了,跟著回應道,“嗯,我曉得的,師傅。”
日暮黃昏。
一架馬車離無雙城而去。
新任城主無雙、二城主天下、舊城主宋燕回,以及這一輩的大弟子盧玉翟站在城頭之上望著那架馬車而去。盧玉翟微微有些皺眉:“歷朝歷代會有目盲的皇帝嗎?”
無雙笑道:“無雙城不是也沒有過記性這么差的城主?總有第一次嗎。”
宋燕回拍了拍無雙的肩膀:“所以你記住他了嗎?”
“白王蕭崇,掌冊監瑾玉公公的弟子,身懷綿息術,外表平和,殺氣內斂。我記性不好,只是因為我只記得值得我記住的人。”無雙說道。
“沒有別的發現嗎?”宋燕回幽幽地說。
“當然有,他身懷的應該不止綿息術,他右手有繭,應該習劍,而且虎口之處的繭尤其之厚,他練習的應該不是普通的劍術,而是類似于瞬殺這樣的劍法,拔劍收劍便是一擊。而且他雖然氣息隱藏的很好,但是他對另一門功夫掌控似乎不如綿息術,我能察覺到,但不知道那是什么武功。一個皇子,年紀輕輕就能到自在地境,而且還是個目盲之人,說他能當皇帝,的確不是癡人說夢。”無雙緩緩說道。
“是—怒拔劍。”天下漫不經心地報出了那個武功的名字,“承自怒劍仙。”
宋燕回點頭:“我能看出他的劍術,的確是怒劍仙顏戰天的弟子。那劍術只有三式,他應該只練到第一式,—怒拔劍。”
盧玉翟大驚:“怒劍仙顏戰天!”
“怒拔劍?”天下意義不明地發出了一聲冷笑,“拔個屁。”
她想,當初和師傅坦白三年經歷的時候把人名都模糊掉果然是明智的選擇。
現場的氣氛很微妙地尷尬了一秒。
“咳…曾經的天下四大魔頭之一,怒劍仙顏戰天。他應該是白王蕭崇的另一個師父。”宋燕回沉聲道。
“一個人能同時身負世間最溫和與最烈的武功嗎?”無雙嘖嘖贊嘆,“很是羨慕啊。話說四大魔頭我只記得魔教教主葉鼎天了,其他人都是誰?”
宋燕回笑道:“十二年前,百曉堂評天下四大魔頭。魔教教主葉鼎天自然在其中,其余三人中,有暗河第一殺手執傘鬼,已經死了的前任大監濁清公公,剩下的一個就是怒劍仙顏戰天了。與其他三人不同,怒劍仙的魔,魔在他不分正邪,不分好惡,只要他想殺的人,就會殺,全憑個人一時興起,毫無道理可講,無論是正道還是邪派,見到他都只能遠遠避讓。所以江湖稱其怒劍仙,也有人偷偷叫他魔劍仙。”
“怒劍仙也能為其所用?”盧玉翟驚嘆。
“是魔劍仙或是怒劍仙都不重要,無雙城不也有劍仙?”天下瞧著盧玉翟沒出息的樣子,“你還是劍仙的師兄呢,怎么沒見你這么驕傲?”
“或許還不止怒劍仙,聽他的意思,不管是朝堂之上,還是江湖之野,他都已經布好了局,只等收網那天了。”宋燕回轉頭看向無雙和天下,“以后你們需要小心,他對你們有什么安排?”
“說是靜候時機,入天啟。在此之前,不要參與任何勢力之間的爭斗。”無雙答道。
宋燕回點頭:“如果把這天下當做棋盤,我們無雙城當做棋子的話,說明還未到落子之時。”
“我可不想做任何人的棋子。”無雙微微一笑,“我想成為下棋的人。”
“哦?你學會下棋了?”宋燕回愣了一下。
無雙撓了撓頭:“怎么辦呢,被阿姐逼的,學不會也得學會啊。”
“那你呢?你也是這么想的嗎,小天?”
“師傅,那你說人是為什么會覺得自己不是棋子而是下棋之人呢?”天下搖搖頭,“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下棋之人。”
“那誰該是棋子?”她如此發問,一句一句震耳欲聾,“街邊的凍死骨是棋子?災區的難民是棋子?城里的販夫走卒是棋子?”
“那在皇權君王眼中,誰又不是棋子?遠去和親的公主是不是棋子?遠征戰場的士兵將領是不是棋子?以文亂法的臣子是不是棋子?以武亂禁的俠客是不是棋子?”
“誰都想做下棋之人,誰都是棋子。”她看起來有些難過,而蕭崇的馬車已經成為小小的一個黑點,“在我們可以理所當然地將這天下比喻成一盤棋的時候,就已經是利弊博弈、勢力爭斗中的一枚棋子了。”
“——————我們既是棋子,也是下棋之人。”
這天下可以被比喻成很多東西,可以是一幅沒有盡頭的畫卷、是一副永遠也拼不完的拼圖、可以是一輛永遠在路上的馬車、一本被無數人譜寫傳唱的歌謠…你瞧,把世界比作棋盤,該有多無趣。
馬車之中,蕭崇依然靜靜地靠在椅背上,神色淡然。隨侍左右的那位幼童倒是神色充滿了驚奇:“主子,本來以為來這無雙城只能見到幾個老奸巨猾的老家伙,可沒想到,卻是這么年輕的兩個新城主。就是一個記性不好,一個脾氣不好。”
蕭崇淡淡地笑了笑:“這兩個看上去記性不好、脾氣不好的新城主,以后可比那五個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