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燕回通過和天下的對話，開始重新思考一些東西。
小天和自己說，這座城是動力，不該是累贅才對。
她說，雪月劍仙心在劍而不在雪月城，所以她不懂。
她說，世人鮮少能入無雙城故而不知這座城的好，所以他們也不會懂。
所以成不了劍仙，不會是李寒衣所說，被一城所累。
那么是因為愧對尹落霞才這么多年未成劍仙嗎？
他的確對落霞懷有愧疚，可落霞并不是他的全部，就如同宋燕回也不是尹落霞的全部。
就好像，對于小天來說，她有很多很多對她而言很重要的人，有朋友、家人、前輩、有一座深愛的城，也有留存于心的道義責任。無論缺少了哪一部分都不是完整的她。
那么他自己呢？他有年少與落霞相遇的一段緣分，也有作為城主的擔當，有對無雙和小天的牽掛。落霞是他無法成為劍仙的理由嗎？不，落霞代表的是他年少的一個決定：十三年前他選擇了無雙城的責任，于是直到現在，這一選擇都未曾改變。
他牽掛落霞前輩嗎？牽掛著的。
所以不去找她，不去見她，也不想耽誤她。
因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選擇的是另一條路。
所以，與尹落霞的緣分，似乎也并不是他成不了劍仙的理由。
他繼續思考著，覺得腦海神臺逐漸清明————然后天下就一腳踹開了門。
當然，他并不是唯一一個一臉懵的人，被公主抱的尹落霞自己也懵著呢。
劍廬今日屬實見證了太多。
“是小天太沒大沒小了，你要是心里有氣，全撒在我這個做師傅的身上便是。”宋燕回輕手輕腳地把尹落霞放下來，這兩人其實自上次在雪月城分別不過過了幾個月，只是再相見時的場景，實在別太過不同。一時間兩人都耳根子有些熱。
尹落霞是個灑脫的，她哼了一聲，“一場賭約，我是那么輸不起的人？”
“是，你貫是擅長賭的。”宋燕回輕聲地笑，倒是有點哄她的意味，上一次在雪月城，他問劍李寒衣被打傷，是尹落霞幫他上的藥，這一次兩人見面仍舊是包扎上藥，只是包扎的人和上藥的人互換了一下。“還好，都是拳腳傷，最近一個月別運功了，好好靜養。”
他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辣的也別太多吃，你喜食辛辣，但最近養傷吃些清淡的比較好。”
“無雙城收拾出一間客房給人養傷還是做得到的，但你若心里有芥蒂，我讓小盧他們將你一路送回雪月…”
“你當真不知道我是為何而來的？”尹落霞聽到這里打斷了宋燕回的話，她凝視著他的眼睛，上一次在雪月城，宋燕回一直不敢看她，但這一次他卻沒有。
這一次宋燕回沒有逃避，他也望著她。
尹落霞住在雪月城的時候，最喜歡的地方是洱海。
因為洱海總是很靜，很溫柔，宛如新月，靜靜依臥在蒼山和大理壩子之間。高低不平的波浪，會在陽光下有秩序地往前走。
因為洱海會讓她想起宋燕回的眼睛。
至深至淺清溪————她一直覺得，這是對那個人的眼睛的一個很美的描述。彼時他與她在瀾滄江邊，那人對待災民的眼神也是這般明凈如清溪，可他縱身斷水的時候，眼睛里卻又露出若江水般滔滔不絕的凜冽決絕。
“我是來見你的。”于是尹落霞只是這樣說著。
“…我知道。”宋燕回點頭，“是從天下坊拿的無雙令？他們可為難你了？”
“九桌奪命賭，讓我徒弟去玩兒的。”尹落霞大大方方承認自己從天下坊搶牌子的事兒，說起賭自己興致就高起來了，“他們也有能力為難到我？也就最后那個六博還算有些意思。”
“聽你這么說，倒是少不得天下坊的幾位掌柜要在我師弟那兒倒上幾桶苦水了。”他將小天還給自己的那枚無雙令，那枚當年瀾滄江邊離別時送給尹落霞的無雙令推到尹落霞面前，“以后若是要來，就別去欺負幾位掌柜了。”
“這枚無雙令是…”
尹落霞花了很大的勇氣來到這里。
她來過這里很多次。第一次來的時候，她也帶著那枚無雙令，卻連他一面都沒有見到，就被當時的老城主一劍打下。這枚無雙令，也就那時候被收了回去。
“這本就是你的東西，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以后你來，不會有人攔。”宋燕回溫和地笑笑，“若是你不愿意要，那就…”
尹落霞拿出擲篩子落子時候的魄力，一掌拍在那無雙令上，氣道，“你還想收回去？”
宋燕回被她這一掌拍愣了一下，頂著對面女子有些氣憤的目光，弱弱地說了一句，“你手上還有傷，輕點拍….”
“我…”他似乎也花了很大的勇氣，去面對尹落霞，“我一直想與你說聲對不起。”
——————我一直欠你一句道歉。
“很抱歉，這枚無雙令，我遲了十三年還給你。”
尹落霞看著他，突然很委屈。
————“你不躲著我了？”
————“若是你來，我會去見。”
“那，”尹落霞不自覺地握緊了那枚無雙令，“你會和我走嗎？”
她靠到他跟前，“你也有徒弟成劍仙做城主了，我們別管這江湖事了，買塊地去鄉下，造個房子過日子…”
宋燕回很安靜地望著她，眼神溫柔的像洱海水光交融的湖面。
————“落霞，你……想不想轉轉無雙城？“
所以事情是如何發展到他帶著落霞出來逛街的呢？
其實宋燕回是想明白了的。
當了城主這么多年，他終歸是想要為這里撐起一片天的。
————只是會覺得很愧疚，你來找了我許多次，我卻一次都沒能好好帶你轉一轉這座城，這座，伴著我一起長大的故城。
于是他想，是了，其實到最后，他只是很想和落霞說一句對不起，很想帶著她一起走一遍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嘗一嘗他從小吃到大的好吃的。
走一遍就好。
這一路上尹落霞的話不多，倒是宋燕回在一直絮絮叨叨地講。
“若是秋天就好了，”他攙著尹落霞走在運河邊的時候，看著落日映紅的水流，“那時候城里的樹會變成各種顏色，是無雙城最漂亮的時候。”
他指向運河另一邊的一座青翠的山，“那座山叫棲霞山。棲息的棲，落霞的霞，秋天楓葉便會把整座山染紅，是無雙城最好看的地方。”
河水慢慢地流，兩個人慢慢地走。
云層堆疊，晚風吹過，江水汩汩滔滔，奔赴向海。
天色仍亮著，老城西的胡同卻已經逐漸吵鬧起來，無雙城位于西蜀，氣候適宜，物產豐實，口味清鮮醇濃并重。說七味八滋倒是有些抽象了，只管走過新華橋，去缸市街上嗅一嗅糟汁、豆豉、五香粉、香油撞在一起的噴香，就能知道什么叫西蜀的味道。
“你第一次來，去河間酒家試試他家的驢肉火燒吧。不過他家排隊總是久，先吃點小吃墊墊肚子。”他和尹落霞走過街邊的攤販，遞給她掰了一小半的河間芝麻花酥糖。“我其實不喜歡吃甜的，只是小時候練功的時候，師傅總會給練的好的弟子幾塊酥糖，后來就吃習慣了。”
“再后來我也留下了這個習慣，”他想起這些來的時候，還覺得有些好笑，“小天和無雙還小的時候，也會縱著給他們發酥糖吃。”
“要是覺得太甜了不喜歡，就和我說。”
落霞抿一口酥糖，“很脆，還挺好吃的。”
宋燕回笑笑，塞了那包糖予她，“酥糖不抵飽，過了前面的那座文廟，有一家交河煎餅。”
“以前我三師弟校場考核前，總要拉著我去廟里拜一拜求個好彩頭，我勸慰他說他平日里都有好好用功，不必求神。”
“結果他說他是為了求個好運氣，別在考核第一輪就遇上我，所以拉我過去，讓神仙認一認我，把我避開，怕神仙到時候認錯了人。”
“于是作為補償，每次我被他軟磨硬泡去了文廟，他都會去那個煎餅攤子請我吃頓煎餅。”
尹落霞笑了出來，她瞧著煎餅攤上的大娘樂呵呵地在鏊子上面擦一遍油，用筢子沿著鏊子將面糊攤開做煎餅，“就請你吃頓煎餅？你這么好打發。”
宋燕回不反駁，“嘗嘗。”
他把剛出鍋的那個煎餅遞給尹落霞，里頭韭菜小蔥和雞蛋還混著千穗谷米和綠豆的香氣。
回到軒轅居這里。
小亭子里坐著面面相覷的四個人。
“我們…”盧玉翟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打破這恐怖的寂靜，“…也…去小吃街看看？”
“好啊好啊，”無雙點連連點頭，就等著盧玉翟說這一聲走，“總歸要吃飯的嘛！”
唯獨天下這次抿了抿嘴，“我，…有點不敢。”
盧玉翟給她翻了個大白眼，氣的西蜀話都蹦出來了，“你現在曉嘚不敢咯？”
天下頭愈發低下去，難得顯得蔫蔫的，“嗯….”
“哎呀，好了嘛。”盧玉翟看不得她這個樣子，“到時候師傅要真的罵你，我幫你擋著。走，吃飯去。”
洛明軒還沒有從這個消息給自己帶來的震撼中回過神，行尸走肉般地跟著這三個人走到了老城西的缸市街————然后莫名奇妙被這三個鬼鬼祟祟的人帶到河間酒家的墻角。
不是、你們不是來吃飯的嗎，為什么聽起了墻角？！
哦，是我師傅和宋燕回在這里吃飯啊，那沒事了…臥槽他娘的出大事了？！
讓他死掉算了。
天下無雙和盧玉翟的三個腦袋齊刷刷地從墻邊上冒出來，倒是有點喜感。
盧玉翟還很謹慎地把無雙和小天地腦袋往下按按，“小心別被發現了，往下去去。“
他八卦地和師弟師妹咬耳朵，“能聽見他們在講什么不？“
“太遠了，聽不清。哎…師兄你別擠我，我往前湊湊。”
“感覺是在點菜吧？”
“幾位客人，還有兩位城主。”
一個并不熟悉的聲音在這群人旁邊響起，這群人聽墻角太過入神，沒有注意到旁邊的店伙計。
“小二，我們…”盧玉翟想說我們是來吃飯的，不是來干其他奇怪的事情的，結果小二下一句話丟下的重磅炸彈讓這群人更加炸毛————
“那個…老城主和那位客人請你們進去吃飯，別趴在門口了。”店小二有些尷尬。也是，這么大的場面，恁誰也沒見過幾次。
哦吼。
四雙眼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俗話說得好，白給的飯不吃白不吃。
但是站在師傅和尹落霞前面的四個人還是肉眼可見地開始緊張。
盧玉翟看見師傅望了一眼天下，汗如雨下，立馬啪的一下站她前邊把她擋個嚴實，嘴巴比腦子動的要快，“師傅，是我要帶他們出來吃飯的，沒想到這么巧…”
這么巧遇見你和你的老情人出來逛街…?這話給盧玉翟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說。
宋燕回揉揉自己太陽穴，替盧玉翟說出來，“這么巧我養出來的仨徒弟全趴在人店門口聽墻角？”
天下聽到了想要從盧玉翟身后站出來，但腦袋剛冒出個尖，就被她大師兄一個巴掌摁了回去，“師傅..”
“都坐下吃飯吧，別扭扭捏捏的了，看著像什么樣子。”宋燕回吩咐小二拼了張桌子。小天則從大師兄身后走出來，仍舊有些拘謹，“落、落霞仙子…”
“行了，打賭而已，是我輸不起還是你輸不起？”尹落霞倒是沒計較，很是大大方方，“坐下吃飯！”
她拿過菜單開始看，“有什么推薦的菜沒有？”
宋燕回將原本自己拿著的另一份菜單遞給無雙他們，尹落霞湊近了一點把她的菜單挪到他和宋燕回中間一起看。
“一份火鍋雞，一鍋羊肉泡饃，一盤五香酥魚，一只連鎮燒雞，六份驢肉火燒，兩碟金絲小棗，一盆冬菜，再上六碗米飯，剩下的你們看看，還有沒有什么想吃的，自己往上加。”
這一邊的四個小輩拿著菜單那是真的在點菜嗎？
那必不是啊。
他們能有什么心思看菜單？師傅點什么就吃什么咯。
飯桌上大抵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幾個孩子原本還有些拘謹，菜上來之后，扒了幾口飯，卻發現這也不過是一頓很家常的晚飯。
三兩閑聊，四五小菜，偶爾拿小輩打個趣，氣氛就活絡開了。
除了洛明軒就只是一個人悶頭吃飯。
飯吃到尾聲的時候，天下很有眼見力地在桌底下輕輕踢了盧玉翟和無雙一腳。
這兩立刻會意。
“師傅，天色不早了，我和無雙去軒轅居收拾兩件空屋子出來給仙子和落師弟住吧。”天下完全把落霞仙子要回去的這個可能性排除了，一邊的盧玉翟就隨聲附和，“我帶落兄弟去百草堂再看一下他的傷吧。不能叫客人傷痕累累的回去，多不像話。”
落明軒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他一臉瞳孔震驚地望向這三個缺心眼，“師傅我沒事，我們回雪月——”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天下和無雙架起來了，“怎么行呢，你身上還有傷，這么回去，有失無雙城待客之道。”
“師傅，那我們就先離開啦，你和仙子消個食，我們肯定把落師弟招待的好好的！”
然后這三個人就拖著一個洛明軒，溜得比兔子還快。
腳底都要跑出火星子咯。
宋燕回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好。
于是尹落霞幫他說了，“你這幾個徒弟，怎么感覺算心里的盤珠子都要蹦到我們臉上了。”
他頗為無奈地扶額，“抱歉，我回頭訓他們。”
尹落霞笑著搖搖頭，“走吧，去散個步消食。”
“去看夜景嗎？”宋燕回問她。
尹落霞說好。
于是他帶她去了棲霞山。
她身上有傷，宋燕回便攬著她，用輕功躍到了一處山腰。
那里是盧玉翟當年帶著無雙和小天看燈火的地方。
————畢竟，那里最初的最初，還是宋燕回和師弟們發現的地方。
尹落霞以前總覺得，無雙城是一座冷色調的城。
因為這里的城門是那樣的高，運河的水是那樣的湍急，她的心上人在城的那一邊，離她是那樣的遠。
可是今日站在山腰，她才發覺不是的。
若雪月城是帶著藍調的粉，無雙城應該是帶著金邊的紅。
夜晚的運河水泛起萬千波光，不知哪是燈光，哪是星光。天上人間，動靜相宜，長夜相望，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宋燕回他之前與尹落霞說，你是天邊的彩霞，該如風般自由。
而我是南飛的燕子，總要回到這里的。
我不該是你的束縛，正如你也不是我的負擔。
所以他想，帶著她看過無雙城的花草樹木，燈火闌珊，讓那片彩霞也飄過無雙城的天空之后，他應該沒有遺憾了吧。
他不知道那片彩霞最終會飄往何處，他也并不希望那片霞光會為他停留，他只是希望她一身明朗。
該如何評價宋燕回和尹落霞兩個人的關系呢？
大概是，一段兩個人都很珍惜的緣分。
于是此刻，這兩個人只是靜靜地看燈火。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有些涼了，下山吧。”宋燕回向她伸出手。
很奇怪地，明明夜晚氣溫下來了，尹落霞卻并不覺得冷。
“宋燕回。”她開口，“你會娶我嗎？”
尹落霞今天經歷了很多的意外，從那個孩子把她捆起來抱到劍廬，到宋燕回終于對視上她的眼睛，到今天在山腰看無雙城的燈火搖曳。
于是她也給宋燕回帶來了一個意外。
她沒有握住宋燕回的手。
她問他，你會娶我嗎。
————宋燕回猶豫了。
“可我…沒法給你想要的。”
“是會，還是不會。”她緊緊地盯著他的眼，“我只要你一個回答。”
“我不希望一直呆在無雙城會讓你不開心。”他沒有放下向落霞伸出的手，“我希望你能開心，落霞。”
“你又怎么知道，我在雪月城，就過的開心？”尹落霞反問他，“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倆對視著彼此，好像在透過對方的眼睛，看十三年前的那兩個少年。
——————“在雪月城的時候，你問我，難道你就不重要了嗎。我那時候沒能回答你。”
——————“落霞，你對我來說很重要。”
——————“所以如果你真的能過的開心，我會。”
“好。”尹落霞搭上他的手。“那現在就拜天地。”
宋燕回沒反應過來，“…啊？”
“你答應我了，不許反悔！”她霸氣地向那燈火闌珊處一指，“就拜，這一方燈火！”
講實話，宋燕回回到軒轅居住所的時候，人還是懵的。
他那三個好徒弟眼神早就在他身上霍霍好幾圈了，心里算盤估計打的劈里啪啦響都沒聽見。
“師傅，你和落霞仙子怎么樣啦？”最后還是藝高人膽大的小盧同學在師弟師妹的一聲聲贊美中迷失了自我，被推了出去。
怎…怎么樣了呢？
“….我們….”
你們…？他們那三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
“我們…拜過天地了….?”
…啊？
…啊？？
…啊？？？
“我們要有師娘了？？”
“得準備三書六禮吧？”
“那聘禮是要送到仙霞峰還是雪月城啊？”
“明天去找兩位師公商量一下提親的事兒吧？”
“結婚要選個好日子，也得大家商量一下才行。”
…….
直到尹落霞在無雙城呆了一周養好傷，風風火火拉著洛明軒回雪月城收拾自己家當準備常駐無雙城的時候，宋燕回還是沒有想明白為什么徒弟們這件事比他還要接受迅速。